厭女增肌以自強:現代男子氣概的全球性危機(下)
(上篇:我的核按鈕更大更威:現代男子氣概的全球性危機(上))
作者 | Pankaj Mishra
譯者 | 黃永恆
譯者簡介 |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2016級本科生,法意讀書編譯組成員
原導言
在「9.11」襲擊後的西方世界,在以美國、英國等國家的公共語境中逐漸興起了對於男子氣概的狂熱追捧:越來越多的男性覺得自己的社會地位在女性主義不斷覺醒併發力的當下岌岌可危,便索性將女性樹立為對立面,並成為特朗普、普京等樂衷於吹噓自己硬漢氣質的政客的忠實擁躉。縱觀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隨著世界現代化進程的不斷推進,對男性主導力量的追求似乎也在循環往復、不斷重現,並深刻地塑造了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政治與文化。印度學者潘卡吉·米甚拉於2018年3月在《衛報》上發表了《現代男子氣概的危機》一文,深刻而犀利地剖析了男子氣概浪潮每一次 「襲擊」的起因與影響,用史實照進現實,呼籲西方祛除零和博弈式的性別範式認知,為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敲響了警鐘。
這種具有復仇色彩的男性化民族主義是十九世紀初期由德國人最初創造的,他們首先勾畫出了創造一個超級健康的民族的願景,並積極地接受了體操、健美操、瑜伽等典型的現代體育鍛煉形式以及裸體主義等時尚。但是,直到本世紀末,這種充滿力量的肉體才成為男性力量的「自然」體現。隨著西方社會變得工業化、城市化和官僚化進程的不斷深入,有產農民和自營職業的工匠迅速成為了千篇一律的辦公人員和專業技工。馬克斯·韋伯在1909年曾發出警告:隨著「合理計算」成為人們侍奉的新的神明,「每一個人都成為了機器中的一個小齒輪」,並可悲地沉迷於成為「一個更大的齒輪」。工人階級越來越被剝奪了他們在現代化鐵籠中的舊技能和自主權,他們試圖通過發達的肌肉體現這些技能和自主權,以維護自己的尊嚴。
歷史學家們一直強調,被壓迫天性的自動化和時間管理等工業生產中的做法羞辱的男性工人,也開始通過咒駡、酗酒和性騷擾女性同事來顯示自己的男子氣概——這是在新自由主義長達數十年的統治時期,激進的硬漢文化深入藍領工作場所的開端。十九世紀末,大量的男性開始投身於體育和健身運動,並成立了樂衷於挑起事端的足球運動員和拳擊手的球迷俱樂部。
不僅僅只有工人如此。美國和英國上流社會的家長開始把他們的兒子送進寄宿學校,希望他們的身體和道德品質在沒有女性氣質滲透的情況下得到增長。競技體育最早是在十九世紀下半葉組織起來的,現在已經成為了一種非常受歡迎的先發制人的手段,也成為了大規模生產咄咄逼人的帝國主義者的一種手段。人們普遍認為,那些被認為是帝國締造者的人會因為在伊頓公學和哈羅公學的賽場上拼盡全力而筋疲力盡,無暇自慰。
然而,正因對男子氣概的嚮往,以及對權利的渴望,往往會使它們在追求的過程中變得更加難以企及;對被不透明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力量閹割的恐懼也會繼續加深。它把歐洲和美國的許多作家和政治家推向了種族民族主義的極端男性化階段,最終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災難。國家、種族和個人被概念化為生物實體,一種可以被磨練得無懈可擊的有機體。對「種族自殺」的恐懼、對體育的崇拜和對「新人類」的白日幻想,以及對手淫的限制,都隨著僵化的現代性別差異意識形態傳到西方社會之外,並走向了全球。
歐洲殖民主義者繼續用法律的手段供奉他們惡毒的同性戀恐懼症,並促進異性戀婚姻和父系秩序的穩固。他們的偏見也在西方之外根深蒂固,成為印度批評家阿希斯·南迪所謂的「內部殖民主義」的受害者:歐洲帝國的被殖民者們承認他們的女性氣質,並決定迎頭趕上他們的白人統治者。
這就解釋了一個令人吃驚但卻鮮有人探究的現象:佛教、印度教、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等所有主要宗教群體的男性都同時在十九世紀末開始哀歎男子氣概的缺失,並呼籲不論是個人、民族和「烏瑪」,都必須建立堅不可摧、不可侵犯的機體。這些人中,有早期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提出「肌肉猶太教」概念的馬克斯·諾道)、亞洲的反帝國主義者(被莫迪視為英雄的斯瓦米·維韋卡南達,他鼓勵印度教徒鍛造「二頭肌」,還有幫助發展了「肌肉佛教」的阿納加里卡·達爾瑪帕拉,該教教義如今被緬甸的種族清洗者詮釋得淋漓盡致),還有狂熱的帝國主義者,比如童子軍運動的創始人羅伯特·巴登-鮑威爾。
爭相效尤追捧大男子主義的風氣在二十世紀的頭幾十年帶來了最慘烈的後果。歷史學家喬治·摩斯是宣導男性氣質的先驅,他曾寫道:「男子氣概的地位在法西斯主義時期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墨索里尼和羅斯福一樣,把自己從娘娘腔變成了一個勢不可擋的帝國主義者。同樣身體素質欠佳的法西斯主義者希特勒也宣佈「弱者必須被打垮」。因此,雅利安民族的這些狂熱分子將自己與懦弱的猶太人相對立,並通過屠殺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硬漢氣魄。
對男子氣概的追捧在二十一世紀繼續污染著全世界的政治和文化。在當今時代,經濟、社會和技術的迅速變化使大批背井離鄉而又對生活茫然無措的男性陷入了對男子氣概的執念。擴張舊帝國主義和建立優等民族的論調在當下已經沒有甚麼市場。但是,在新自由主義治下的個人主義時代,極度分化、不平等的社會現實使得對男子氣概的訴求更加難以實現。白手起家創造輝煌的事蹟激勵著世界各地的男性對個人權力和財富進行視死如歸而又徒勞的追逐,並把婦女和少數群體想像成他們的競爭對手。越來越多的男性試圖貶低和排斥女人以表現他們與生俱來的控制欲。
社會現實所帶來的沮喪和對女性化的恐懼助長了類似白宮「更衣室惡霸」所引發的具有煽動性色彩的政治運動。戈德森的有關男性氣概的陳詞濫調打破了甘地所堅持的剛柔並濟的傳統,而這種破壞的影響遠不止於印度。巴基斯坦的年輕人崇拜花花公子出身的政治家,認為他是最偉大的男性救贖者,並對惡批評伊姆蘭·汗輕率行為的評論予以惡毒的反擊。同樣,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他的追隨者眼中體現了一種所向披靡的男子氣概,他們認為埃爾多安是完美的。羅德里戈·杜特爾特則厚顏無恥地講有關強姦的笑話。
在現代化的歐洲和美國,許多男性對原始社會懷有嚮往,那時男性在社會鏈條的頂端,女性則安於自己的位置。這種嚮往導致厭惡女性的風氣在公共語境流行開來。不論是社交媒體上的言語攻擊,還是野蠻的人身攻擊,都充分展現了男性對於那些似乎侵佔他們領地的「被解放的」女性的厭惡。印度教的種族優越主義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等偽傳統意識形態都從教義層面許可了這種厭惡,這些意識形態為亞洲和非洲許多受挫的男性提供了一種大男子主義的自我救贖:用舊式的父權制取代新自由主義所作出的虛假的機會均等的承諾。
蘇珊·法露迪認為,許多美國人利用「9.11」襲擊來打擊女權主義運動所取得的成就,將女性推回被動的角色。近年來,西方出現了許多試圖恢復男性權威或重塑男性主導社會的嘗試中。其中,最新的嘗試就是彼得森的傳統主義,它的的主要觀點包括鼓勵使用「有震懾作用的暴力」,厭惡缺乏男子氣概者、文化馬克思主義者和女權主義者,將小布殊這樣善於裝模作樣的政治家塑造成超人,以及最終將特朗普送進白宮。
從歷史上反復出現的對於粗野男子氣概的追捧熱潮可以看出,現代男子氣概的歷史就是一部充滿臆想的歷史。它描述了對一個穩定有序的世界的追求,但這種追求只不過是對不可抑制的人類生存方式的多樣性宣戰——一場儘管飽嘗潰敗但仍在週期性地重新爆發的戰爭。對女性和女性氣質的荒謬恐懼可能與男性長期以來在社會、政治和文化上的主導地位有關。男性權威意識的受挫,或對被剝奪特權的不滿,都將繼續使許多男性易受特朗普和莫迪等販賣虛假陽剛之氣者的蠱惑。然而,當我們用同理心的視角來分析他們的憤怒和絕望後,我們不難發現,男性和女性一樣被人為的性別規範所束縛。
波伏娃曾寫道:「女人不是生下來就是女人,而是後來才成為女人。」同樣的話,對於男性也適用。「是整個文明造就了這一生物」,並迫使他陷入對權力的毀滅性追求。和女性相比,幾乎任何地區的男性都更容易酗酒、吸毒、發生嚴重事故和患上心血管疾病;他們的預期壽命已經大大降低,並擁有更高的自殺率。無論是在學校操場、辦公室、監獄還是戰場,主動追尋男權主導地位的男性最先傷害的就是他們自己。這種每天都會經歷的恐懼和創傷,使他們比大多數被男性剛毅形象神話所束縛的男性更容易將自己同女性聯繫起來。
當然,在這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世界,如果男性對這次無助的經歷進行否認或者輕描淡寫地帶過,他們也將浪費這次男子氣概的危機。男性權力總是難以捉摸,容易出現週期性危機、崩潰和驚慌失措的復辟。在這個一切都將歸於塵埃,即使表面上強大的國家也會時刻因被擊敗、被取代而提心吊膽的世界,男性權力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理想,一種充滿控制欲的幻覺。男子氣概作為一個沉重的包袱和無法企及的期望,已經成為巨大痛苦的根源——對男人和女人來說都是如此。要理解這一點,不能只看到當下的全球性男子氣概危機。我們更要看到的是一種解決危機的可能性:擺脫對於 「不夠有男子氣概」的荒謬的恐懼。
原題目|現代男子氣概的全球性危機.
原載於|《衛報》:The Crisis in Modern Masculinity
翻譯本載於|法意Nomos 法意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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