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未完成的旅行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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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得愈多地方,我愈意識到自己的冷漠。旅行者關心著裝,關心自己鏡頭中的樣子,關心美景美食,關心該把什麼放進行李箱,他只看見他想看見的。無論走到何處,他始終帶著身後那龐大的世界及其代表的一整套價值系統。
朱珏瑾
步入貝塔市場(Pettah Market)才算真的進入了可倫坡(Colombo)。(Jason Li 提供圖片)

無論加勒菲斯海灘(Galle Face Beach)的景色多麼迷人,步入貝塔市場(Pettah Market)那一刻,才算真的進入了可倫坡(Colombo)。

街道不寬,兩旁的房子被刷成了各種顏色。攤位從店鋪延伸到街上,愈擺愈出,顯得道路更加狹窄。市場內,每個人都在驕陽炙烤下幹著各自的營生:水果販靠在遮陽傘邊削木瓜,他面前掛了舊紙箱剪的牌子,一片木瓜40盧比。上了年紀的男人拉了整車洋蔥,顧不得旁人,彎著腰艱難行走。Tutu車不時從他身旁飛過,野蠻地駛進人群。它和他一樣,被一些什麼東西壓著,顧不上別的。我走進街角一家雜貨鋪,詢問是否有火機賣。在這個表面上禁煙禁酒的國家,他對我露出一副狡黠的笑容,點了點頭。

當旅行者只向外投射出一種眼神,能得到的,有無數多種不同的回應。好奇、打量、嘲弄、羨慕、厭惡、興奮,成分複雜,告誡著我闖入者的身份。

上了年紀的男人拉了整車洋蔥,彎著腰艱難行走。(Jason Li 提供圖片)

混亂的街道中,有一處明顯帶著殖民地風格的高大建築。它的門口被隨意用繩子隔成一小片區域,幾個苦工正坐在門前躲避陽光。我沒想過這就是荷蘭殖民博物館(Dutch Period Museum)。雖然正門幾條雪白的柱子仍帶著某種威嚴,但這污漬斑斑的柱子和它僅存不多的威嚴,看上去反而比周圍更破落。被廢除了的大鈔,下了台的政客,輝煌過的比起那些本就在塵埃裏的,落地時總顯得更悲涼些。

這是一間沒有參觀者的博物館,目之所及的地方全被灰塵做了封印。其實與其說它是博物館,不如說是棟被拋棄了的老宅。在一間完全是土房的展廳裏,橫七豎八躺滿了荷蘭殖民者的墓碑。守門人看管著這棟房子,面對一屋子舊物,顯然沒人知道能拿它們怎麼辦。這些物品沒人真的在意,卻出於道德不能被丟棄。於是它們被擺在那裏,從此一直被擺在那裏。

後來的人無法真正了解祖上所知道的事。先人們可能是悲傷的,絕望的,也可能是滿足的,順勢的,而我們只看見眼前有限的一小片土地。再後來,新與舊無可避免地交織在了一起,恥辱與恥辱也能生出詭異的榮耀。每一個被殖民過的城市,最後都長成了他人眼中奇異的混血孩子。歷史被隱去了,來訪者稱讚這種奇異為最獨一無二的風情。

每一個被殖民過的城市,最後都長成了他人眼中奇異的混血孩子。(Jason Li 提供圖片)

我們從南部的坦加勒(Tangalle)順著海邊公路開往加勒(Galle),一路上看見連綿不斷的蓬勃叢林,擯榔樹混雜著金椰子樹聳立在路邊,成片稻田在遠處荒蕪著。街上的行人鮮有穿鞋者,那一雙雙如岩石般堅硬的腳,從顏色艷麗的長褲管裏伸出來。觸地、離地,日復一日,不再感覺得到我能感覺到的,地面被炙烤過後的溫度。在途中一個火車小站附近,我們遇見了斯里蘭卡作家馬丁·維克拉馬辛(Martin Wickramasinghe)的故居。七拐八繞總算找到入口,售票的工作人員懶洋洋地坐著,像半夜被叫起來燒飯的廚子,一臉不情願地撕下幾張票據。時間寶貴嗎?我問自己。世上多得是時間不值錢的地方,說時間寶貴,是因為沒見過毫無希望可言的生活。

一路上看見連綿不斷的蓬勃叢林。(Jason Li 提供圖片)

我們飛馳而過,無形的界限感在這穿越的過程中逐漸升起——我與車窗外,根本有著不可能逾越的距離。

夜晚,回到人跡罕至的沙灘,我們只是坐著。腳下海浪劇烈,偶爾有狗小心翼翼地避開浪低頭經過。那時我幾近絕望地發現,我從未真正關心過面前這個世界。即便面前這片海浪在耳中震蕩,讓我沉浸的依然只是心內的潮聲。

去得愈多地方,我愈意識到自己的冷漠。旅行者關心著裝,關心自己鏡頭中的樣子,關心美景美食,關心該把什麼放進行李箱,他只看見他想看見的。無論走到何處,他始終帶著身後那龐大的世界及其代表的一整套價值系統。

那一晚,我感到自己像個掠奪者,或許真正的旅行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所有圖片由作者提供。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