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帶一路10周年|天涯俠醫陳英凝 走出香港醫療人道救援路

撰文:黃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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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洲一個老鼠比人多的貧民窟中,婦人誕下只有手掌般大小的死嬰,筋疲力盡地跪在地上,苦苦央求陳英凝施救。陳英凝第一次面對這種場景,多少有點不知所措,腦海裡甚至閃過「會不會有傳染病」的疑慮,但又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做點什麼」,於是連忙用清水抹掉佈滿嬰兒眼耳口鼻的血跡,給他做了10多分鐘的人工呼吸。可惜最後無力回天,但婦人仍然拼命叩頭答謝。那一年的陳英凝才剛滿20歲。

「​生命很虛幻,壞狀況發生了,我可以做些甚麼令它變好一點 ?​」那一幕,讓陳英凝義無反顧地投身人道救援工作。往後將近30年裡,她見證了更多的驚悚、傷痛和死亡,卻始終保持着韌勁、積極和達觀,為災區難民帶去安寧、溫暖和希望——在戰火連城的科索沃,和用槍指着自己的法國士兵,雞同鴨講地據理力爭;在人人唾棄的泰國貧民區,爬入糞渠尋找愛滋病人,幫助他們重拾自尊;在被視為「女童煉獄」的柬埔寨,想方設法把一些12、13歲的雛妓救出「火坑」,為她們重建新生。

頂着香港十大傑出青年、世界十大傑出青年、國家級傑出教學獎得主、國際知名公共衛生專家等等光環,從國際救援組織「無國界醫生」的小丫頭,再到大學醫學院的大教授,如今出任香港慈善機構「共享基金會」的總幹事,陳英凝為自己、也為香港走出了一條「醫療人道救援路」,近年則主力帶領年輕人響應「一帶一路」倡議,參與國家援外醫療建設。尤其當下不少青年感到迷惘,她更加鼓勵大家出去走走看看:「這是你自己的人生,抓住機遇,就可以在大環境下創造你的小天地!」

「一帶一路10周年」專訪系列之一

陳英凝投身人道救援工作將近30年,見證了很多的驚悚、傷痛和死亡,始終保持着韌勁、積極和達觀,為災區難民帶去安寧、溫暖和希望。(受訪者提供)

「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十周年,主張「共商」、「共建」、「共享」理念,為多邊主義的國際合作模式作出貢獻。但對不少香港市民而言,可能仍然一知半解,甚或帶有各種標籤。不過陳英凝從來不管別人如何定義,總有着獨立的判斷、會走出自己的道路。

「第一反應是,終於有一個平台,可以讓我把學生帶到更多的地方去學習,幫助更多的人。」在那之前幾年,曾隨「無國界醫生」穿梭無數災難現場的陳英凝,已於2006年把工作重心放在教學和研究上,成了中文大學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助理教授,希望把所見所聞傾囊相授,讓人道救援薪火相傳——她深信,那份「幫助」並不只是「醫病」,而是對生命的尊重——要讓受災病人重拾尊嚴、要發揚人性本善的光輝、要維護人人平等的權利,「如果你有這種技能、這種機會,而又有平台可參與,就應該當仁不讓。」

陳英凝自20歲開始,就已經「當仁不讓」了——儘管那時在她父母看來可能是「誤入歧途」。她本身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生物醫學工程科學系三年級生,但性格好動,實在受不了每天待在實驗室內研究假肢體和假器官;正在迷惘之際,有位教授鼓勵她趁暑假出去外面看看、聽聽自己內心、想想將來路向,並安排她以初級研究助理員的身份,隨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到旱災後的非洲津巴布韋,為當地兒童測量營養和注射疫苗。有了這個平台,一去就是八個星期,也就有了文章開首那個見證生命和死亡交錯的故事。

陳英凝為自己、也為香港走出了一條「醫療人道救援路」,近年則主力帶領年輕人響應「一帶一路」倡議,參與國家援外醫療建設。(歐嘉樂攝)

「原來飢荒戰亂,可以亂成那樣。」第一次身處一個同時被戰爭、天災、疾病蹂躪的世界,陳英凝並沒有太過驚訝,因為她從小就喜歡聆聽長輩分享如何從戰亂逃生的經歷,知道災難有多無情。年紀最小,執頭執尾,洗衫煮飯,什麼都要做。某天凌晨三時,得知村裡有個年齡相若的產婦要分娩,她趕去現場待命,以為可以迎來新生,見到的卻是死嬰,怎麼做人工呼吸也救不活;直到產婦拉住她的手,抱回孩子,叩頭答謝。

她深深感受到生命的無常和脆弱,後來才漸漸體會到人道救援的勇敢和意義,「就像經歷戰亂的長輩們常說,會出現最差的情況,也會遇到最好的事情,當年幸好有人幫了他們一把,他們才得以逃脫;我也希望能在惡劣的環境,幫助有需要的人們。」

「我甚至打算留在非洲幫忙,不回去讀書了。」那份衝勁,嚇壞了父母,以為她「學壞了」——作為香港兒童腦神經科名醫陳作耘的長女,她從小就被寄予繼承父親衣缽的厚望,人生道路也被安排得妥妥當當——中四就被送往美國留學,後來以全加州中學化學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只要完成理科學士學位,就可取得資格升讀醫科——不料半路殺出個非洲之行,讓她萌生了「人生可以不一樣」的路徑——就像她很敬佩的探險家Ernest Shackleton,在一戰前夕出發到南極,期間險象環生,在浮冰漂流、要流落荒島,甚至被全世界遺忘,但一年多後竟然成功帶領全體隊員全身而還——「人生真的是走出來的,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只要你不斷走下去,前路就會越來越開闊。」

陳英凝自1998年出任無國界醫生香港辦事處董事會成員,三年後以27歲之齡成為最年輕的董事會主席。(受訪者提供)

但一開始,除了母親之外,全世界都難以理解陳英凝為何中途「轉換跑道」——畢竟直到今天「人道救援」在香港仍是相當冷門的學科:「所有人都以為我瘋了,放棄大好前途,說將來可能會餓死,但我也越來越清楚自己想做什麼,以及自己不適合做什麼。」

幾經爭取和妥協,陳英凝同意先完成大學四年級課程,取得工程科學學士學位,但堅決辭去實驗室的工作,然後瘋狂旁聽人文學科領域的課程,過得相當充實;畢業後又考上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修讀災難管理及醫療經濟學碩士學位,堵住悠悠之口;期間兩個暑假更到北京中醫大學學習針灸和中醫理論,「想法很浪漫,因為有本書說在戰地工作,如果沒有麻醉藥,可以透過針灸止痛——我學了這技能,就可以在荒島求生。」

就這樣,陳英凝開始走上了自己的「醫療人道救援路」。直到1998年,剛剛碩士畢業,原本打算繼續留美深造,不料母親因為癌症病倒在床;她特意回港陪伴母親,以為「天涯俠醫」之路要按下「暫停鍵」,但機緣巧合之下,卻走上了一條「加速道」。

陳英凝從國際救援組織「無國界醫生」的小丫頭,成為大學醫學院的大教授,如今出任香港慈善機構「共享基金會」的總幹事,期間香港十大傑出青年、世界十大傑出青年、國家級傑出教學獎得主、國際知名公共衛生專家等等榮譽。(歐嘉樂攝)

當時正值長江水災,學習災難管理的她,滿腔熱血地致電不同非牟利組織應徵義工,湊巧加入了「無國界醫生」,並在兩日後帶着五噸重的藥物,前往廣西南寧救災。

「到了現場才知道,讀書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事。」這位初生牛犢有兩大發現——第一,儘管無國界醫生是個經驗豐富的救援組織,但工作人員並不完全了解亞洲或者中國文化,而是直接套用其他地區救災的模式,出了不少亂子;第二,教科書上所看到的救災知識和案例,也全都是以非洲或南美作為實證根據,根本未能切實解決亞洲災區的問題——這也觸發她不斷思考,應該如何建立一套適用於亞太地區的人道救援制度。

「我越想越不對勁,於是就寫了一封投訴信,10頁紙,批評他們處理不善的地方,當然也提出一些改革的建議。」從廣西回來後,陳英凝既感獲益良多,又覺義憤填膺,於是付諸筆墨。原本以為會被炒魷魚,沒想到無國界醫生竟然因而邀請她出任香港辦事處董事會成員,她也從此正式開啟到訪世界各地參與救援行動的征途,踏足柬埔寨、科索沃、越南、泰國、東西帝汶等地;三年後更以27歲之齡成為全球最年輕的董事會主席。

這個平台的開明和胸襟,讓她擴闊了眼界、磨鍊了毅力,成為了香港傑青和世界傑青。

那段日子真是忙到不可開交。白天是香港大學的醫科生,下午到浸會大學講課賺錢,晚上守在養和醫院照顧母親。直到1999年5月,母親撒手塵寰,她便專心做學生和義工,想趁年輕力壯的時候,把自己闖出來的路,好好走下去,相信母親在天之靈也會支持。

2012年,陳英凝在中文大學創辦實地培訓課程「中國少數民族健康項目」,帶領學生頻繁走訪內地極端貧困山區,向數以萬計村民推廣備災意識和健康教育。(受訪者提供)

在戰火連城的科索沃,陳英凝要護送懷孕的病人前往另外一個區域,但在關卡臨檢時,卻被聯合國維和部隊的法國士兵誤以為是記者,瞬間就把槍嘴指向了她,並把她押往軍營。她面無懼色,也不坐以待斃,一路上用盡跛腳的法文嘰哩咕嚕,發了瘋地責罵對方不講道理,最後需要出動高級軍官調停。「或許這樣的性格才會走上這條路。」

在老鼠滿布的泰國貧民區,陳英凝頭戴膠袋爬過糞渠,找到已被家人遺棄的愛滋病患者。當時對方已經病重,潰爛的傷口又大又臭,身體甚至正被老鼠啃食,相信再多的治療也不會奏效,但隨同的醫護人員仍然相當細心地為他清洗、上藥,盡可能地讓病人感受到作為人的尊嚴。「當你知道你是見證他們生命最後道路的人,就會勇往直前。」

在被視為「女童煉獄」的柬埔寨,遇到一些只有12、13歲的雛妓——染上性病又被打到全身傷痕累累,但每天仍然要接10多20個客,有的以為自己得了絕症,索性不做任何安全措施。陳英凝看不過眼,想方設法把人家救出「火坑」,見一個便救一個,並安排她們到市場做小販,靠正當工作養活自己。「你可以讓她們再次燃起生活的希望。」

在地震後的巴基斯坦山區,才剛剛生下女兒幾個月的陳英凝,頂着仍未百分百復元的身體,爬上海拔8,000呎以上的災區,在零下10幾20度的環境下,為受災婦女看診治病。她領着義工在山頂搭起帳篷度宿,但是半夜發生地震,帳篷隨着泥土塌陷,差一點點就掉下山腳。死裏逃生的她才意識到,人生有了不同的底色,她必須把家人放得更前了。

「人的工作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但所改變的結果不一定與主觀願望相符,但只要你願意做,身邊可能有個小朋友看到你做,可啟發他對擔任這種工作的興趣。」陳英凝於2006年卸下無國界醫生香港辦事處主席一職,加入大學執起教鞭,但向她的頂頭上司——時任中文大學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院長葛菲雪開出必須保留災害應變和人道救援領域的條件,「她當時還開我玩笑,說我在香港在災害研究恐怕拿不到研究經費,我說沒有關係,經費方面我會自己想辦法,但你必須讓我保留這些領域,我還有我的路要走!」

葛菲雪給了陳英凝很大的自由度,而主要從事城市災害和全球健康研究的陳英凝,則在教研和救援當中開始推廣備災教育——這是多年前線經驗悟出的道理,「重要的不是外來的救援,而是培養他們自助的能力。」她珍惜每一個平台給她的機會,也致力創造更多個平台,希望能夠啟發更多像她那樣的年輕人,把「平等」和「善良」帶到全世界。

「亞洲是全球最多災難的地區,內地也是全球年均最多災難的地方,為什麼我們這些人道救援工作者,反而要去美國、去歐洲接受培訓?」這是自1998年參加廣西救災以來,就埋在陳英凝心中的疑問。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她再次隨同28名無國界醫生的醫務人員奔赴前線,更加認定必須把學生帶到內地培訓,同時加強偏遠貧困或災難高發地區村民的防災和自救意識——她更有志要把香港打造成為「亞太災難管理培訓基地」。

陳英凝現任「共享基金會」總幹事,希望結合香港資源和內地醫療力量,在「一帶一路」國家推動醫療人道救援工作,目前已在老撾、柬埔寨與吉布提啟動「消除白內障致盲項目」。(受訪者提供)

香港具備什麼得天獨厚的優勢?一來是因為醫療學術水平比較高,研究數據也比較全;二來是因為香港處於中西交匯之處,能夠包容多元文化,連接不同力量。

2011年,陳英凝推動英國牛津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合作成立「CCOUC災害與人道救援研究所」並出任所長,致力加強在大中華和亞太地區的研究、培訓和知識轉移。2012年,她創辦實地培訓課程「中國少數民族健康項目」,帶領學生走訪內地極端貧困山區。2013年,在很多香港人仍對「一帶一路」倡議懵懵懂懂的時候,她已把計劃擴大至不丹、伊朗、緬甸、尼泊爾和越南等沿線國家,希望藉此平台培養更多真正關懷弱勢的「世界公民」。往後的10年內,她至少帶領786名學生走出去,到過10個不同省市的14個少數民族地區,向數萬名內地山區村民傳授防災備災和公共衛生意識。她也就此榮獲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頒發的傑出教學獎,以及國家教育部頒發的高等教育教學成果獎。

2019年,她受全國政協副主席、前特首梁振英之邀,出任「共享基金會」總幹事,希望結合香港獨特優勢和內地醫療力量,在「一帶一路」國家推動醫療人道救援工作。基金會目前已在老撾、柬埔寨與吉布提展開「消除白內障致盲項目」,至今已經完成了2,500宗免費白內障手術;而塞內加爾和毛里塔尼亞的項目也都即將啟動。

「那是我第一次在救災前線,看到我們中國的醫療人員,看到我們的五星紅旗......我之前的救援生涯當中,真的沒有見過這種場景!」陳英凝興奮地說起第一次隨同梁振英去吉布提醫療站考察的情形,激動得雙眼閃着光芒。原來,儘管中國援外醫療工作已經長達60年,但那種工作模式基本上是駐守某個國家或省份,在前線刻苦耐勞埋頭苦幹,很少會和人道救援機構的工作人員互動,「所以我這麼多年一直很好奇,我們中國明明是人口最多的國家,為什麼卻很少在前線見到自己人?但這一次,我們終於見到了!」

當問及「一帶一路」戰略提倡以來,為世界帶來了什麼樣的變化?陳英凝想了想,寫下了「愛」字。(黃雲娜攝)

沙塵滾滾,紅旗飄飄。「我希望社會進步,不管是中國、英國、美國,但當我要選擇去一個國家參與建設、推動進步,那我首選一定是中國!」那一幕,促使陳英凝下定決心停薪留職,希望全力幫助共享基金會和國家醫療隊做更多事情;她也希望可以藉由這個機會,為香港參與「一帶一路」建設創造範式,推動國際民心相通。「這是很有意義的事,但我也確實也猶豫過,擔心我的學科後繼無人。」不過事實證明,陳英凝帶出來的很多學生,如今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並且承接一定教研工作,她也放心投身基金會了。

為鼓勵年輕人提供參與國際人道援助工作,共享基金會每年都會招募實習生及義工,而且不需具備醫學或公共衞生背景。陳英凝解釋,基金會處理的事務繁多,物流運輸、數據分析及宣傳等工作均需要不同背景的人才,「有意參與實習的同學們最重要是要能吃苦,要有『Can Do精神』。」基金會成立四年以來,至今有70名學生參與實習工作,陳英凝說,這也正是基金會能夠吸引她加盟的另一大原因,「希望有了我走出來的這條路,他們往後的路就可以走得比我更好,雖然不會更加容易,但一定會更好。」

「絕對會有代溝。」但這對陳英凝來說完全不是問題,「我覺得年輕人都很厲害,很有想法,反應很快,當遇到問題,都會想方設法解決。重點是你要夠膽放手讓他們去嘗試,這是兩代人都需要考慮的問題——年輕的,也要體諒一下,老的那一批,看到這個世界的新鮮事物,真的會感到害怕。」近年社會巨變,部份年輕人對這座城市產生了比較消極的看法,感到前景渺茫,但陳英凝仍然勉勵大家出去走走看看,「儘管很多事情都被政治化,但這是你自己的人生,抓住機遇,就可以在大環境下創造你的小天地!」

最後,當問及「一帶一路」戰略提倡以來,為世界帶來了什麼樣的變化?陳英凝想了想,寫下了「愛」字。她笑了笑說:「很老土,但帶來愛。我真的覺得是愛。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愛,還有朋友之間的愛,超越了你是什麼種族、什麼立場。就像救援機構,有一群有心人,互相配合,互相幫忙,解決問題。靠什麼促成民心相通,就是愛。」這令記者想起陳英凝多年前受訪時的一句話,而她仍是那個陳英凝:「我很喜歡整個世界連繫在一起的感覺,如果世界是一個『樂高模型』,我是很樂意作為其中一小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