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微觀新加坡的另一面《赤道上的極地:新加坡微民族誌》

撰文:沈旭暉國際學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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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常在港人視線之內,原因是香港媒體喜歡比較星港,且近期比較重點只有一個——星港單位大細大不同。
在香港媒體眼中,新加坡以亮麗經濟成就、精英主義著稱,但在新加坡模式之下,新加坡人有何文化性格、有何精神面貌?對香港有何啟示?

新加坡以亮麗經濟成就見稱,但其文化性格及精神面貌又如何?(Getty Images)

可惜的是,這都不是令港人關心留意新加坡的主要問題。說到底,香港人每隔數月、數週甚至數日便會提起新加坡,其實大都只抱有「主題公園旅客」心態,着重的是一己可從新加坡得到什麼生活享受,而非本着好奇心,真正認識當地人的生活細節。

今次介紹的《赤道上的極地:新加坡微民族誌》,能幫助讀者從星港精神世界與心靈角度細緻比照雙城、出發點明顯有異於上述港人心態。對香港讀者而言,這本新著的重要意義,是拷問港人:究竟香港人的世界視野、甚至對自身的理解出了什麼問題?

這本書雖名為「民族誌」,但它並非學術著作;書名中的「微」字,意味本書屬類近散文、隨筆的著作。作者從文化、日常生活等微觀角度入手,透過他在新加坡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刻畫在香港媒體中甚少看到的新加坡日常生活。

本書作者吳易叡是台灣人,在英國取得博士學位後,到香港進行博士後研究,然後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歷史系及醫學系任教。本書講述的,是他在新加坡任教兩年多的所見所聞。他離開新加坡後,再回港任教。

他在自序中說,首次到香港前,朋友已警告他,香港是個「不宜久留」的文化沙漠;自他決定從新加坡「回去」香港後,他在香港「沙漠裏的朋友」,亦為吳放棄新加坡舒適環境的決定感到驚訝。為什麼作者決定回港?作者在書中未有明言,但原因可能是在作者眼中,新加坡不如眾人想像般好,香港亦不如預期中差。

他指出,困擾東南亞的霧霾,正暗喻「新加坡在其他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必須與其他鄰國共同承擔及分攤的難題」。面對霧霾侵襲,新加坡人會躲進冷氣房內獨善其身。不過作者相信,「獅城人某種程度上的迷失與不知所措,其實與他們素來訕笑的鄰近國家,並沒有什麼不同」。對照星港,作者對香港的印象,或會令讀者感到意外——他說,「香港雖然空間狹小、政治前途悲觀」,但「讓人慶幸的是,我又再一次躲開了煙霾」。

從飲食看新加坡

所以說本書微觀新加坡,是因為內文不時提到飲食、組屋、市民休閒用地等新加坡日常生活細節,藉此透視新加坡平民的文化面貌。

作者提到南洋咖啡、文慶雞、撈起等這些新加坡庶民文化元素。作者將南洋咖啡加不加糖、加多少煉奶等細節放到新加坡的殖民歷史脈絡去理解——作者指出,糖與咖啡的飲食習慣,與殖民歷史很有關係。航海時代殖民者在殖民地大量生產咖啡與糖以供應歐洲市場,這些產品因而隨之普及於殖民地,故此自然地成為南洋文化的一部分。有趣的是,咖啡要少煉奶的話,顧客要說「kopi siu dai」,要多煉奶的,則是「kopi ga dai」。Kopi 是馬來語,意指咖啡,「siu dai」和「ga dai」則分別是廣東話的「少底」和「加底」,這些語言,充分展現了新加坡作為港口城市的文化雜揉特質。

本書作者嘗試從飲食等日常生活細節,透視新加坡平民的文化面貌。(Getty Images)

作者也從「撈起」述說新加坡「被發明」的傳統與族群認同。「撈起」(Lo Hei)是廣東話,意指風生水起,這其實是以魚生為主要材料的賀年食物,這道菜在 1964 年星馬分家前由華人廚師所創。星馬分家後,菜色的源起成為爭議,後來甚至演變成「民族論戰」。作者認為,撈起是歷史學家 Eric Hobsbawm 所言的「被發明的傳統」——「撈起」雖然只有 50 多年歷史,卻成為新加坡「傳統」食物和象徵,更成為國菜外銷到香港、廣州等地。

除了「被發明」的傳統,他亦提到新加坡有「被發明」的族群認同。該國不時宣揚四族和平的信條,四族是指華族(Chinese)、馬來族、印度族、其他族。作者提到他填寫入職表格時,表格上只有上述四種人種(race)的選項,由於他生於台灣、有台灣本土身分意識、不願承認自身為 Chinese,因而選填「其他族」,這引來同事取笑,指假如他肯填寫「Chinese」,將來會得到更多好處。

作者認為,新加坡的「華族」是被發明的族群認同——按作者看法,以血統決定身分,是落後表現,故此以「race」劃分人群,是後殖民時代不應再有的事。作者提出了引人思考的一點:新加坡政府的「華族」政策,是統一「收編」原屬各省各地的移民華人為「華族」、忽視了各宗族的本源。這呼應了《雙城對倒:新加坡模式與香港未來》的說法:19 世紀新加坡各華人地域幫派,有各自的歷史記憶、神祇、學校、語言等,身分邊界涇渭分明,當時屬同族的「血濃於水」華人意識仍未成形。

【書評:向新加坡學習,不能忽視其主權國身分】

吳易叡:《赤道上的極地:新加坡微民族誌》(行人出版社)

新加坡也有民主運動

飲食文化反映了新加坡的基層生活面貌,而要了解新加坡的中產階層,則能從新加坡的民主運動入手,原因是當地集會的主要參與者,大都是中產階層。

香港發生雨傘運動時,作者身在新加坡。當時新加坡芳林公園,舉行了聲援香港的燭光晚會。作者問道,近兩年來新加坡集會漸多,但這是否代表新加坡言論自由空間正在增加?作者並不認同。他認為新加坡法律「嘮叨」,但很多時候是備而不用,執法與否全由當權者按情況需要決定。

與新加坡政府無關的活動,執法者多會「隻眼開隻眼閉」,但假如涉及對執政黨的指控,政府便會傾向嚴厲執法,新加坡的中產階層正是在這個政治背景下,向政府爭取改善人口政策、公積金制度等。李光耀去世後,芳林公園成為悼念前總理的靈堂之一,作者語帶諷刺地寫道:

「公園的言論自由空間在國喪期間撤除。」

原來新加坡

本書的特色,是內文焦點再不限於精英,新加坡不同階層的人民,面目不再模糊;書中的「新加坡模式」,給還原了血肉。

很多時候,新加坡都被論者「抽空」,成為一個以精英主義管治、無生命、沒有喜怒哀樂大起伏的「人工城市」。港人眼中,新加坡是個沒有住屋煩惱的天堂;但在關於新加坡組屋的章節,作者這樣寫道:

「年前,總理李顯龍在國慶致詞的一段話,觸怒了一部分新加坡國人。他說:『組屋是你們的資產,只要新加坡繼續繁榮,它們就會跟着增值。我的內閣正在謹慎地研究如何在可持續的條件下,方便退休人士利用組屋套現』。總理的這番話,讓家的意義大打折扣……在經濟還沒有起飛的年代,居住環境不好……但卻溫馨得多。一直到今天,不少新加坡人都還懷念着昔時民風純樸而親切的甘榜精神。」

無獨有偶,香港亦被「抽空」、被簡單描繪為金融城市、物質主義、文化沙漠。不過,在〈【書評.香港三部曲】陳冠中筆下的三種香港人〉之中,我們就曾提到,陳冠中曾撰文,反駁了香港乃文化沙漠的這種抽空想像。

作者很鍾愛「道地」的新加坡。他提到,曾有已「飛黃騰達」的朋友到獅城找他一聚,作者認為只帶朋友到藝廊、博物館參觀,意思不大;逛小印度的雜貨市場,或看具殖民地時代與峇峇娘惹風格的建築,對認識新加坡更有助益。 

作者似乎也嚮往某一時空的那個新加坡。在講新加坡重要但已故劇作家郭寶崑的那一章,作者寫道:

「郭寶崑其實是個體制,而且是個龐大體制。也因此他的逝世也就是一個體制的終結。許多人遠走高飛,追求的不光是靈魂的自由,還有做為一個人能夠筆直行走的姿勢。他們一走,就不再回來。」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