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度殺人.影評】非一般懸疑 幾多人了解真相?
《第三度殺人》圍繞一宗命案。一般電影,通常會將重點放在「真兇是誰」的懸疑之上,可是,本片的懸疑構成卻絕對不限於此......
日本電影往往節奏較慢,本片亦不例外。先來強調,戲中並無甚麼震撼的殺人場面,整體甚至沒有高潮可言;相較現時充滿計算的拍法,例如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段打鬥、追車等令人血脈沸騰的場面,本片可說完全欠奉。惟即使如此,筆者還是奉勸觀眾勿因「冷場」而看手機或上廁所,因為,一如其他日本電影,劇情鋪墊的時間縱使嫌長,但到了後來部分,所有關連都能夠一線扯上,恐怕單單錯過一幕戲、以至錯過一席對話,已夠觀眾對往後劇情摸不着頭腦。的確,懸疑片之為懸疑片,就是不能錯過任何細節,必須落足十分精神追看,否則就既感受不了那份懸疑感,也不容易看到最後的真相——這裏所謂細節,當然不是「鏡頭角落其實有個證物」之類簡單,於此部分筆者就不作劇透吧。
除了懸疑成份出色,《第三度殺人》的演員更是深值一讚。第一主角福山雅治固然是賞心悅目了,全片均以西裝骨骨的打扮示人,鏡頭還毫不吝嗇地呈現他有型一面,不論大頭抑或遠鏡都使人目不暇給。更叫人擊節嘆賞的是,第二主角役所廣司很好發揮了神級演技,每一個神情、每一句對白均演活角色,這位日本電影頒獎禮上的影帝常客,相信年尾又可再下一城。
整體來說,《第三度殺人》的人物、故事、氣氛俱屬上乘,電影要在頒獎台上有所收穫,定非甚麼難事。
【編按:以下內容含嚴重劇透,逃生門在此。】
且容筆者再三溫馨提示:一如既往,「逃生門」以下部分將完全劇透地全面剖析電影,是故專為已看畢電影的讀者而寫;《第三度殺人》作為一齣懸疑片,未看電影的人若果先看劇透,必然會對電影的欣賞大打折扣,浪費了此一電影藝術作品。所以,筆者還是奉勸未看電影的人盡快「逃生」。
好了,入正題。
顧名思義,無論是港譯的「第三度殺人」,抑或是日文原本的「三度目の殺人」,片名都涉及總共三次的殺人;某程度言,本片的殺人真相可謂一早寫在牆上。第一次殺人,乃發生在30年前;第二次殺人,所指正是本案;第三次殺人,則是役所廣司所飾三隅被判死刑。相對地,第一次的兇手,毫無懸念就是三隅;第二次的兇手,其實也是三隅;至於第三次的兇手,同樣地亦是三隅。
何出此言?其實,本片最後的一幕剖白,正正說明一切。對於福山雅治所飾律師重盛在探監時的最後追問,三隅作出了以下回答:
不可以對我這種殺人犯有期望。
當然,三隅自稱「殺人犯」,有可能僅指30年前凶案;不過,這裏所指的,很大程度乃謂今次案件,亦即曲線承認了自己的「殺人犯」身份。事實上,聽過這番話後,重盛再問一句三隅是否真箇「空瓶」,得到答案的他便退後身子,表現一種不再追問及真相大白之感——就如下面截圖所示,這重要一幕用上了非常特別的拍法,藉助鏡像將兩人臉孔重疊起來:本來,兩人臉孔是大小相若的,但當重盛退下來後,畫面上就只剩三隅一張臉......三隅就是真兇,重盛再無異議,以上無疑作出了最終的交代。
其實,以上一句除了表達出三隅就是真兇,且還表達出三隅的真正犯案動機。如前所述,這齣懸疑片與別不同,原因乃劇情着墨不限於「真兇是誰」的懸疑,同時也在於「動機是啥」的懸疑——可以說,後者的懸疑較前者更為重要,而這亦為本片的核心所在!
一般偵探片的懸疑,離不開真兇犯案時故弄玄虛,從而掩飾自己的罪行及嫌疑。日本經典推理小說偵探金田一耕助(流行偵探漫畫主角金田一的爺爺)曾說,懸疑凶案主要圍繞三個元素,即密室殺人、不在場證據、一人分飾兩角;可是,本片不單沒有甚麼血肉橫飛、令人心跳加速的畫面,就連上述懸疑劇情都告欠奉。背後理由,正正在於《第三次殺人》的重點並非緝拿真兇,真兇背後的犯案動機才是終極懸疑之處。
開初,三隅殺人動機被指「爆竊殺人」,亦即純粹為錢殺人;但當重盛發現錢包是在燒屍後被偷,已凸顯了兇手是殺人先於及優於爆竊。當得悉三隅事前是遭死者炒魷,重盛便認為怨恨殺人的定性可取,尤其有望因此為三隅減輕刑罰不致判死。及後三隅受訪表示與死者妻子另有姦情,也一度令案件被看成為情殺案及為騙取保險金。到重盛發現三隅跟死者女兒咲江(廣瀨玲 飾)關係不淺,更令案情出現180度改變,特別是死者生前或涉亂倫,三隅還於此時間點上否認殺人。再加上,死者及其妻子的不良營商手法曝光,重盛就進一步相信三隅情有可原,愈來愈質疑三隅並非真兇,甚至想到咲江或有參與殺人......可以看到,隨着劇情層層推進,即使中間一度燃起三隅未必是真兇的懸疑,但全片主線卻無疑一直抓住動機元素不放,重盛由始至終都在找尋及思考凶案背後的成因。
畢竟,正如電影所說,殺人動機乃日本法律的一大關鍵,其中怨恨殺人便可作為減刑理由。相反,在香港,除非是「誤殺」,否則「謀殺」基本一律須判終身監禁;至於動機,充其量用以衡量是否「誤殺」,怨恨因素一般不會作為減刑考慮。日本竟將怨恨視為情有可原的量刑理據,固然跟當地文化及價值觀有關;例如,復仇殺人的題材便廣泛見諸不同故事創作,彷彿復仇及怨恨是個多少「正當」的殺人動機一般,就如本片三隅之殺亂倫父親,便受到了戲中角色的相當認同,特別是身為亂倫受害者的咲江。
前文曾經提及,戲裏確曾出現一幕咲江參與殺人的畫面,死者血液更分別濺到咲江和三隅臉上。可是,這幕僅為重盛腦海中的想像而已。總結而言,片中一共插入兩幕超現實畫面:第一幕發生在重盛前往北海道尋找三隅女兒時,車途上累極的他便想像過三隅父女一起玩雪,就連重盛自己亦有參與其中,三人最後還一起躺在雪地上——毫無疑問,這是重盛自己的夢境或幻想,一來重盛根本未曾跟三隅父女玩雪,二來旅程後證明三隅父女關係非常差劣,由是觀之,所以這幕必然是超現實的。電影預早作此伏筆,乃為第二幕咲江與三隅共同殺人的超現實畫面做好鋪墊工作,畢竟三隅才是本案的唯一真兇;觀看電影時,當然不會覺得這是另一幕超現實場景了,但當知悉殺人真相之後,兩場超現實幻想便可互相印證了。
那麼,走筆至此,到底三隅的殺人動機是甚麼呢?答案還在於三隅的那一句對白:「不可以對我這種殺人犯有期望。」某程度上,三隅知道老闆及妻子的不良營商,加上知道老闆亂倫強暴他視若女兒的咲江後,多多少少都挑起了他的殺人動機。不過,歸根究底,三隅很大程度只是「為殺人而殺人」。首先,所謂不要對殺人犯有期望,既指他此前所放兩個「煙幕」,即將死者妻子誣陷為背後主腦,以及突然否認殺人以免咲江上庭面對殘酷的審訊,很可能只是三隅「無心插柳」的結果,他事前實無多想更改供詞所產生的後續「良性」影響;此外,三隅雖然羨慕法官可以定人生死,但他所謂不要期望也指重盛不應高估自己道德品格「畢竟,內心羨慕與身體力行是兩碼子事。
恰如重盛的父親前法官(橋爪功 飾)所說,三隅只是一個「空瓶」,甚至屬於「生來就會殺人」的其中之一,他的這番話正好一語中的歸納整宗案件及三隅為人。觀乎役所廣司的演繹,三隅誠屬一個視殺人如閒事的人。不論是他殺人時的面無表現,渾沒甚麼激動之感(第二幕超現實畫面裏,重盛則想像三隅是凶狠地殺人),抑或是他一開始向重盛交代案情時的從容自若,活像在討論一件普通閒事一般,以至當他被判死刑之後,他亦僅僅祈禱般眼手朝上,包括沒有跟留到最後、視他為另類判官的咲江有所交流......凡此種種,可見三隅並沒以殺人洩恨、也不視殺人為懲罰,在他看來,殺人可能跟呼吸無大分別,亦跟呼吸一樣並無甚動機可言,包括他「第三度殺人」變相把自己殺死。「有些人根本不應來到這個世上」,乃是三隅的一個自嘲,他根本就厭惡現實世俗。三隅這個角色既複雜又空洞,演出不好很易「走火入魔」;役所廣司演來非常自然、不慍不火,足證這位日本影帝的演技何其精湛。
《第三度殺人》不單藝術性高,電影還含有批判成份。幾經波折,法庭雖然正確地將三隅定罪,扮演了解決案件的角色;不過,在咲江眼裏,這並沒還原到亂倫真相,也沒深究麵粉造假經營,這固然跟期望中法庭是個真相大白的地方有所距離。電影在此無疑對司法體制提出批判,包括質疑辯護律師、主控官、以至法官對尋找真相的態度。惟電影想要帶出的,可能亦借智慧老人重盛前法官父親之口道出:他說,法庭判案要考慮很多因素,就連當時社會環境也應包括在內。事實上,一個人之所以犯案,背後動機除了關繫司法體系的「工作」亦即影響量刑之外,真相難道毫不重要嗎?為何真相沒有幾多人關心以及了解?這位智慧老人其實亦有犯錯,就是30年前沒判三隅死刑。可是,三隅即使是個殺人犯,但他恐怕只是劊子手,將他判死並沒解決太多問題;把殺人背後真相和動機遺下不管,對避免往後再現殺人事件會否治標不治本?
至於片中所描繪的三段父女關係,堪稱三段關係都不甚理想。咲江固然對亂倫父和斂財母極之痛恨,多少希望法庭能夠主持公道;厭世的三隅走上殺人道路,多少亦跟家庭關係不佳有關;重盛對女兒關注不夠,亦已導致女兒漸漸踏上歧途。無巧不成「三」,向來重視家庭的導演是枝裕和,顯然亦冀《第三次殺人》對社會上日趨冷漠的家庭關係當頭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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