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權威張維迎 力數中國怨恨西方情結十宗罪 無的放矢?

撰文:評論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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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著名自由派經濟學者張維迎早前發表題為《後發國家的怨恨情結》的文章,列數中國人的「怨恨情結」的十大特徵。中國發展至今,確實有許多地方仍未如人意。部分民粹主義者仇視外國,也是事實。但過份誇大這些社會特殊問題,簡單「拿來」不盡不實的「西方經驗」來指點中國前路、批評國家經歷、硬扣劣質民族性帽子,卻不是有助匡正社會發展的適當做法。

《後發國家的怨恨情結》所指的十大特徵,分別是「中國人的民族概念至今仍然是族裔性的,而非公民性的」、「主權大於人權,權力優先於權利」、「強調特殊性,否定普遍性」、「模仿技術,但拒絕模仿制度」、「反資本主義,反民主和自由」、「自力更生,萬事不求人」、「陰謀論在中國非常有市場」、「只能表揚,不能批評」、「國際關係中,只講利害不講是非,有時甚至連利害也不講,只講好惡」、「未富先嬌(驕),稍強即狂」。這樣的指摘除了在「醜陋的中國人」帽子上,再加幾個標籤外,是否有助社會發展?相信不然。

這篇文章最大的問題,是嚴重以偏概全,也就是張教授口中所批評的「強調特殊性,否定普遍性」。就以「模仿技術,但拒絕模仿制度」一點,稍加說明。對「現代化」這個概念稍有認知的讀者都會知道,其所指的是後發國家對先進國家的模仿,加上針對自身國情尋求發展突破的歷程。歷史論說中有所謂「Modernization = Imitation + Innovation」的說法,就是以簡單公式說明這個道理。模仿是容易的,創新則必須建基於對國情(特別是發展階段)全面而深刻的認知、在先進文明面前不亢不卑而努力自我改革的態度。中國能從一窮二白走到今日稍有小成,不是基於單純的模仿,而是充份掌握上述這種「現代化」的深層含意——既尊重普遍性,更尊重特殊性。

的確,中國在模仿過程中,也曾存在全盤或局部西方的爭論。結果我們是依循了絕大部分民族都走過的局部模仿之路,對外來的思想、制度、技術進行去蕪存菁的試驗與抉擇。在這過程中,任何一個文明都必須視乎實際環境,對外來新事新物有所取捨,不能簡單因為拒絕「全盤接受」,就可以指摘後發國家是自大,甚至上綱上線至民族怨恨結情。誠然,在這過程中,我們犯過大錯並付出了沉重代價,但始終堅持的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該學就學,該引進的就引進,該不學就不學,該拒絕的就拒絕。

回顧洋務運動以來的發展經歷,實踐模仿與創新,都是在思想、制度、器物全方位進行。這三者之中,從橫切面上也是全面覆蓋政治、經濟、技術、社會文化、環境保護等各個層面。在過去四十年改革開放的歷程中,尤其是如此,至今仍然是「現在進行式」。但張教授就只拿着我們沒有跟從西方選舉制度一點,就全盤否定政治思想、制度,到全社會、經濟的所有參考西方先進文明而進行的根本制度改革,既是不尊重學者身份的以偏概全立論,也是不尊重過去百多年來積極推動社會整體進步發展、甚至為此付出生命代價的所有民族先進分子。同樣,先決地否定現行制度,又是無助我們深化平衡協商民主及選舉民主利弊的討論。

文章在誇大特殊性影響同時,又扭曲普遍性為特殊性。類似主權大於人權,權力優先於權利的說法,是全世界自由派對其所屬政體普遍存在的批評。美國在911後,加強國安立法,自由派就起了類似的批評。自由派最為重視的是個人意志,社會普遍最為重視的是建制秩序,個人意志只能是整體秩序中的一環,不可以因小而廢大;這兩種張力普遍存在於所有政體,如何取得有效平衡值得深入討論。但在教授的筆下,這種對國家安全必須而普遍的重視(社會秩序崩潰或主權淪喪時,個人人權與權力是完全無法得到保障),卻好像成為了中國獨有的問題。中國人權現況的確有改善的空間,但着墨討論的地方應在如何確保公權運行所取得的公共利益,是大於其所損害的個人利益,而非不符事實地誇大外國對人權的保障,而完全否定中國公權力運行的必要性。——當然,完全忽略中國在近年來在人權發展方面所取得的進步,也是自由派慣常的做法。

再進一步談學術嚴謹性。近年來不少學者喜歡做比較研究,但常有濫用之嫌。理想的比較研究中,學者必須客觀而深入認識比較及本體對象的特殊性,從而透過深入對比,發掘出前人未察覺的問題。可惜的是,現時不少學者只視「比較」是方便法門,而忘記了比較對象本來只是協助深化研究本體對象的手段。他們會極度簡化比較及本體對象的實況,再把想像的、虛構的比較對象經歷硬套在本體對象,結果得出一套似是而非的「研究結論」——結果,只能偏離對本體的正確認知。

舉例子說,教授說「日本也許算得上是一個少有的既模仿西方,又沒有太多怨恨的非殖民地國家」;相信但凡稍知日本維新史的人,都難以認同這樣的武斷。同樣的情況,也出現於教授對法國、德國、俄羅斯的批評。此外,張教授筆下的西方文明先進體,仿佛只有英美兩個傳統大國,甚至是稍異於英美的德法文明,都是建基於對西方(英美)的怨恨情結而來。深究之下,到底我們讀完這樣的著作後,是更為了解德國和法國發展,或只是扭曲了原有較合理的分析?這是不辯自明的事。當然,他總結了這麼多《民族主義:走向現代的五條道路》的論點,為的也只是在最後一部分對被他嚴重簡化、扭曲的中國,肆意抨擊。

張冠李戴的問題,也令文章的主要論點在根本處難以立足。中國人對西方列強確實是存在怨恨的。但對大部分人而言,這不是怨恨西方文明比我們先進,而是怨恨他們在歷史上濫用自身的先進器物,粗暴殘害其他落後國家,並嘗試將有利於傳統列強霸道操控世界秩序的價值觀、制度或文化,強加於所有非西方國家之上。Rudyard Kipling的「白人負擔說」(White Man's Burden)被追逐黃金、宗教傳播及國家榮耀(Gold、God、Glory)的殖民者所扭曲,成為入侵與欺壓其他文明堂而皇之的藉口,這難道不值得怨恨嗎?不值得為歷史所牢記?

這種怨恨的確被少部分極端民族主義者或不當政治宣傳所利用,但它帶來更多的是正面影響——包括奠立中國永不稱霸、嚴守與其他國家或民族和睦共處的基本國策。更重要的是,這種鑒於歷史失敗的血淚史,是長期鞭策國民努力實現民族復興的根本動力,甚至指引着中國以共同富裕為目的,推動國際合作。於己有嘉,於人無害地汲取歷史教訓,真的值得教授口誅筆伐?如果沒有弄清這根本事實,就批評中國人不能放下所謂的「怨恨情結」,不就是盲目批評?顛倒利害,如何正確判定是非?是非不分,又如何教中國人忍受無根無據的批評?

張維迎說「中國人的怨恨情結消退之日,或許才是中國的真正崛起之時」,這裏所說的「中國人」其實只能是極其少數的激進分子。更多的中國人在過去大半個世紀以來,極其積極地擁抱、學習西方各種文明的先進思想、制度及器物,旅遊、學習、經商的中國人更是遍布全球。這到底是不是單純「怨恨情結」四個字可以總結及解釋的?中國人極其懂得自我反省、自我修正,也正是這個原因,如張教授這類諷刺文章才能輕易流行起來。但作為具影響力的學者,也許不應濫用這種民族自省能力,該更為嚴謹論事,放下建基於意識形態之上、完全無視當前發展歷史合理性的「怨恨情結」。這個國家還有很多值得知識分子大力鞭撻指正的地方,但批評須是有根有據,不能無的放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