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香港曾經一時的海洋性格
不論香港的民間還是政府,其人口政策輸入人才倡議,都只著眼於中國大陸;「八大腹地」的香港世界觀,已逐漸被忘懷。
早前有網上文章問:「在仰光大學畢業的醫學士可以在香港掛牌嗎?」文章的說法是,「緬甸在二戰前後曾經是東南亞中最先進的國家,而仰光大學亦是區內最頂尖的學府,所以即使是軍人專政的初期,緬甸的大學學歷依然受到世界各地,特別是英聯邦成員(包括香港)所承認。」
香港縱然曾與東南亞頗有聯繫,但今日港人的世界視野卻多只剩下中國;2016年12月《南華早報》便曾有文章Hong Kong paying price of ignorance about Southeast Asia,批評港人忘記了東南亞。作者Jason Wordie視東南亞為香港另一重要腹地,而文章述說的香港大學歷史系課程變化,也多少說明近二十年香港如何與這個腹地割裂:
During my time at HKU in the mid-90s, the history department had an internationally renowned Southeast Asian specialist on the teaching staff. Unfortunately, almost no interest existed among the student body for what this professor’s knowledge could offer them. Professor X once ran his year-long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survey course (a superb educational experience) for two students – myself and one other. Upon retirement a few years later, his extraordinary range of intellectual expertise was, sadly, not replaced. And this sorry state of affairs – of largely ignoring the serious study of Hong Kong’s “other” great natural hinterland – was allowed to happen, nearly 20 years ago, at Hong Kong’s premier institution of higher learning.
今次介紹的《香港大視野──亞洲網絡中心》所以重要,是因為本書分析了香港曾經一時、面向四面八方、擁有八大腹地的海洋性格。作者濱下武志是日本漢學家,1970年代在香港大學擔任研究員,對香港很有認識,他自言這本著作是他「花了20多年研究香港的中期報告」。1996年,這本書在日本出版,至2016年剛好出版了20年。
作者在書中強調,由各地城市連結而成的「網絡社會」,能超越國家限制、帶動區域發展。若要思考作為港口城市的香港的未來、以及其與中國的關係,這本書不能錯過。
香港、九龍建立的城市海洋網絡 vs 農村新界的大陸連結
本書作者很重視香港獨特的地理條件──他認為,香港擁有島嶼、半島、大陸三部份,故此香港可以一邊依賴海洋與世界接軌,同時亦可以與大陸的華南地區交流,這造就了香港的陸海樞紐的地位、雜揉多元、經濟繁榮,也成為香港匯聚移民、貿易、匯款等網絡的重要基礎。
作者指出,香港由島嶼、城市、農村三部份組成的結構,始於殖民時代、存續至今。
作者認為,從海洋性格方面研究香港的話,首先應從其島嶼部份入手,沿海地區次之,最後才到內陸部份。作者強調,香港的天后信仰、居於水上的蜑家人等,都反映了香港的海洋傳統。香港的蜑家人,一向以大海為家;即使轉居陸地,他們仍傾向往海外、離開香港發展,可以說,蜑家人面向世界的海洋性格已深入骨髓。事實上,香港的英文名稱Hong Kong名稱與蜑家人大有關係;之前介紹過、鄺健銘所著的《雙城對倒》第一章,便曾引述1963年出版的Hong Kong and its External Communications Before 1842,指Hong Kong並非源自廣東或客家話、而是蜑家話的讀音。
除了上述海洋特性,香港也有農村、大陸特性。作者指,香港的新界地區雖屬香港,但在1898年租借予英國前,那區域原是廣東省新安縣的一部份。
長久以來,新界以農村模式運作,因此有相當多具歷史的村落、根深柢固的習俗,且當中仍遺留不少華南地區文化特徵,這與屬於城市的九龍半島前端以及香港島有頗多差異。
因着地緣關係,廣東人容易進入新界,大量來自廣東省的移民將其社會組織方式──例如客家圍村等──從北方南移,建立了新界宗族、村落經濟模式。作者甚至指,中國仍未向西方開放之前,香港的新界甚至是研究中國華南社會的人類學、社會學家的實驗室。
農村與城市結合而成的八大腹地
由島嶼、城市、農村組成的香港,既有面向海洋、面向世界的特性,也有連結陸地與中國華南的網絡,這種海洋、內陸的複合地緣特性,創造與定義了香港雜揉的的港口城市性格、使香港能連接跨越東北亞至東南亞八大腹地,這包括:
一、沿海地帶:華南至華中;
二、直接性腹地:廣東省南部至珠江三角洲;
三、中國西南部:如貴州、雲南;
四、東南亞北部,如泰國北部、老撾、越南等地;
五、東南亞半島及其島嶼,如泰國南部;
六、南海的海洋腹地;
七、台灣;
八、日本、韓國、俄羅斯的西伯利亞與中國東北部。
除了上述「八大腹地」,作者認為,香港發達的航運業,更使其連結的地區遠至南北美、歐洲、南亞等,成為移民、匯款、貿易等「經濟網絡」樞紐;關於這方面,Elizabeth Sinn所著的Pacific Crossing: California Gold, Chinese Migration, and the Making of Hong Kong,是不能錯過的重要參考讀物。
海國中國──為中國「連接」海洋的香港?
20年前本書出版時,作者對香港主權移交的看法非常樂觀,對中國實行一國兩制、甚至一國多制很有信心;身為日本人的作者,更進一步認為,香港主權移交是日本與亞洲建立新關係的契機,因為他相信,香港為中國大開「海洋的大門」後,日本人可利用香港與中國聯繫。事實上,作者非常重視香港的價值,他強調,「香港模式」曾是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推動現代化的學習對象。
作者相信,從中國歷史的角度看,一國兩制是可行的,原因是「自古以來」中國並非內部只維持單一模式的國家,國內各地均曾擁有相當程度的自治權,其權力甚至足以與中央抗衡。作者分析,中國的國家核心一直位處北方,香港主權移交至中國後,中國可藉着香港的八大腹地、國際經濟網絡,建設「作為海國的中國」,視香港為中國連繫全世界的重要渠道。
關於當下中國面向海洋的戰略需要與思維,新加坡《聯合早報》2016年8月文章〈中國與東南亞的港口外交〉,便曾作分析:
「透過海洋保護海外市場與供應鏈,自是中國崛起後,着手發展世界港口的一大推因。另一個不能忽略的因素,是習近平時代提出的中國夢。中國夢強調在現今世界體系之中,中國需要建立自己一套規則、確保發展自主,這不乏民族主義色彩。中國近年很具標誌性的一個港口發展項目,便是在東非國家吉布提建立、2016年動工的軍用港口設施。按BBC報導,這是『中國在非洲大陸最繁忙航道修建的首個軍事基地』,負責興建新港口的是中國招商局國際有限公司,多家中國企業也有提供資金支援工程。此一『中國第一個海外軍事基地』的全球戰略意義,是保護『一帶一路』西邊航道,東邊航道則由巴基斯坦瓜達爾港負責。」
直到今天,中國仍然需要利用香港的國際網絡以服務國家利益,近例是「深港通」。2016年9月金融時報文章〈深港通開通的深遠意義〉說,深港通能透過利用香港的國際網絡,幫助中國A股加入MSCI指數,而按馬來西亞《東方日報》今年5月報導,加入MSCI指數,有助中國人民幣國際化。但在6月,中國A股已在三年內三次被拒加入MSCI指數,如端傳媒報導所引述,「MSCI推遲將A股納入其新興市場指數反映出MSCI對中國落實新規、增強A股市場准入度和透明度的能力缺乏信心」;這其實意味,中國仍未完全有效連繫世界體系、香港於當中仍然扮演一定角色。
問題是,現今香港已漸失昔日面向世界的海洋性格。當下政治脈絡之下的香港,視野逐漸僅以北方為本位;早在2013年,香港智明研究所研究員、馬來西亞華人王國璋已撰文指出,香港人口政策理應重視東南亞人才──
「對窮於應付上海挑戰的今日香港而言,東南亞華裔專才應是可以善用的資源——攫取人才之餘,還可鞏固香港一貫握有優勢的南洋網絡,繼續發揚其交通華南與東南亞的樞紐角色。反觀東北亞,怕已漸非香港龍騰虎躍的經略之地。」
但不論香港的民間還是政府,其人口政策輸入人才倡議,都只著眼於中國大陸;「八大腹地」的香港世界觀,已逐漸被忘懷。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