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會暴亂2.0」會否重演？｜美國大選

隨着11月5日美國大選迫近，人們又再關注四年前由特朗普（Donald Trump）宣布民主黨選舉舞弊的陰謀論引起的美國民主危機會否重演。跟四年前一樣，特朗普一直沒有承諾會坦然接受賀錦麗（Kamala Harris）勝選，而且不斷在沒有證據之下質疑選舉舞弊，從大量非美國公民投票，到郵寄投票造成嚴重造假，再到海外投票繞過公民身份認證等不同角度都有。

跟四年前不一樣，今天特朗普的選舉舞弊陰謀論已經完全變成共和黨主流。共和黨籍的聯邦眾議院議長約翰遜（Mike Johnson）多次附和特朗普，稱這次選舉將會有造假、將會有非公民投票；如今由特朗普其中一個媳婦主持的共和黨全國委員會（RNC）以「讓差距大到不能造假」（Make it too big to rig）之類的「選舉舞弊陰謀論」主題標語來呼籲選民投票。共和黨的「選舉公正」法律團隊也由曾出書散佈選舉舞弊陰謀論，並在亞利桑那州（Arizona）虛假選舉人案中被起訴的律師兼右翼節目主持Christina Bobb領軍。

連出錢出力為特朗普站台的馬斯克（Elon Musk）也利用其X帳號持續分享選舉舞弊的虛假資訊。

像2021年1月6日「國會暴亂」一般的美國民主危機會否在這次選舉之後再重演？在共和黨完全「特朗普化」之後，這一次推翻選舉結果的部署又有多大成功機會？

「選舉舞弊論」事先張揚的理由

首先要說明的是，根據全國和關鍵搖擺州民調，特朗普在這次選舉中的表現比2016年和2020年都要好。踏入大選日倒數的兩三周，美國政治賭盤更將特朗普的勝率看高一線。因此，推翻選舉結果的部署，對特朗普而言，只是一種「保險」。他公平公正直接擊敗賀錦麗的機會其實頗高。（有趣的是，由於一部份傳統共和黨選民和中間選民其實只是因為他們不滿特朗普「反民主」而放棄投票或改投賀錦麗，如果特朗普不宣傳選舉舞弊陰謀論的話，他可能會贏得更容易。）

跟2020年一樣，特朗普在競選期間已宣傳好選舉舞弊的可能，讓支持者有心理準備去支持其選後以舞弊為由推翻結果的工作。跟2020年不同的是，這一次特朗普和共和黨陣營有了更好的部署和組織。

在大選之前，共和黨在全國各州已經牽涉在超過100宗與選舉有關的法律訴訟之中，當中包括在選民名單上去除部份選民、收緊投票身份認證程序、收緊郵寄投票程序等議題。這些訴訟對於選舉本身大概不會有大太影響，卻能幫助特朗普陣營在選前選後合理化選舉舞弊的敘事－－例如在北卡羅來納州（North Carolina）的一宗法律申索中，共和黨就直接指責該州的選舉官員「再一次沒有負起其將非公民從選民名單上去除的職責」，預先假設可觀數量的非公民成為選民，完全配合了特朗普的選舉舞弊陰謀論宣傳。

然而，非公民投票作弊在美國極具罕見。即使是在共和黨控制的德州（Texas），在該州1800萬選民中，州政府只找到不足7000個疑似非公民，當中不足2000人有投票記錄，而在2019年，德州也曾經找到9萬多個疑似非公民選民，該數字被特朗普用來大肆宣傳，其後卻被發現嚴重出錯，把不少近年歸化美國的選民也放到名單上，最終州政府在訴訟之下決定中止相關調查。

一位在威斯康星州最高法院審理共和黨選舉案件的法官就曾在庭上向共和黨一方代表直言，「在我看來，你試圖做的就是引起人們對威斯康辛州（Wisconsin）選舉中存在某種非法行為的恐懼，這讓我深感擔憂。」

從民主黨的角度來看，這些訴訟也剝奪了一些可能來自低下階層選民的投票權。例如在賓夕法尼亞州（Pennsylvania），共和黨在其中一單官司得到了有利的判決，任何在郵寄選票外層信封上沒有在簽名旁寫上日期的選票都會作廢。

從選區開始做手腳？

除了法律訴訟之外，共和黨的地方官員也運用其權力落實對特朗普質疑選舉結果有利的政策。例如在另一關鍵搖擺州佐治亞（Georgia），當地的共和黨政客已經通過立法將2020年大選之後拒絕特朗普「多找一萬多票」要求的州務卿拉芬斯伯格（Brad Raffensperger）踢出了州選舉委員會。由特朗普支持者佔多數的選舉委員會成員更通過規則讓地方官員自行對選舉舞弊申索進行「合理調查」，又要求所有選舉使用人手點票。

這些新規很可能會延誤點票、引起混亂。而給予地方官員調查選舉舞弊的權力，則有可能造成某些選區遲遲不確認投票結果，導致佐治亞整個州也確認不了結果－－原本，一個選區的選舉官員確認投票結果只是禮儀式的例行公事，但2021年以來，美國全國已經有過幾十宗地方官員拒絕確認投票結果的情況，最終甚至要法院介入解決，其中少數幾個特朗普支持者更被因此被起訴。在2024年的對抗性政治氛圍之下，如果特朗普最終落後賀錦麗，支持特朗普的基層官員拒絕確認投票結果確實可能造成選舉大亂。

特朗普2021年1月2日要佐治亞州州務卿「多找一萬多票」的對話錄音：

（按：幸而，一位佐治亞州地方法官駁回了選舉委員會的「合理調查」和人手點票的改制。）

另一邊廂，共和黨也訓練了人數號稱達10萬的監票員，集中去到民主黨的票倉選區監票，並組織通報體系讓他們可以呈報他們看到的選舉問題，再由共和黨的律師團隊作出法律行動。

監票本身當然沒有問題，然而在特朗普的選舉舞弊宣傳之下，這些共和黨支持者很可能將會捕風捉影的胡亂提出質疑，而這些質疑將會演變成網上各種陰謀論的基礎－－同樣的情況已在2020年發生過：雖然所有共和黨當時提出質疑投票程序的官司都被駁回，但至今一大部份共和黨人依然相信當年熱烈瘋傳的選舉舞弊陰謀論。

美國選舉制度的弱點

由於美國各州選舉方式各行其事，一州的各個選區也可以自訂一些規則，各個州的點票期限、申索期限等都不一樣，形成一個分散和不統一的體系，有極多可以讓人惡意爭議選舉的節點。

同時，美國總統選舉也不是直選，而是透過選民投票選出一共538個選舉人，再由他們理論上反映每一個州的選民投票結果，大體上以勝者全取的方式投票給不同的總統候選人。可是，選舉人名單的確認要州議會、州長的配合。像賓夕法尼亞（Pennsylvania）、佐治亞這些關鍵搖擺州更沒有阻止個別選舉人「自由投票」的法規。

如果有一些州議會或州長，又或者一些選舉人有意幫助某一落敗候選人改變選舉結果的話，將會引起一連串的嚴重憲政爭議－－本年初，兩位分別來自耶魯和史丹福大學的法律學者就出版了一本題為《如何偷走一場總統選舉》（暫譯，How to Steal a Presidential Election）的專書，裏面詳列了至少6個讓落敗的總統候選人推翻選舉結果的可行法律途徑。

而且，大選投票日（11月5日）離國會兩院確認選舉人票的日期（1月6日）相距近兩個月，圖謀推翻選舉的政治勢力將有充份的時間和空間去窮盡所有可能扭轉選舉結果的辦法－－當中甚至包括像2021年1月6日「國會暴亂」一般的「平民政變」。

從今天的民調來看，這一次選舉就算是賀錦麗贏，她的勝出也不可能是大勝，能夠像拜登那樣在多個搖擺州以輕微差距擊敗特朗普已經是非常難得。假設投票結果最終真的由賀錦麗輕微獲勝，上述特朗普陣營的各種推翻選舉的部署就能派上用場。

但這一次準備充足的特朗普能成功嗎？

投票之後的沙盤推演

以下我們來做一場沙盤推演。

11月5日投票當日，如果賀錦麗或者特朗普大幅勝先，甚至連一些原本應該屬於對家政黨的紅州或藍州也勝了回來，雙方都難以爭議選舉結果－－但從目前民調情勢來看，任何一方的壓倒性大贏幾乎都沒有可能出現。

最有可能的是，各方都要看7大搖擺州的點票結果，當中包括賓夕法尼亞、密歇根、威斯康星、內華達、亞利桑那、佐治亞和北卡羅來納。分析普遍認為「得賓州者得天下」，如果特朗普或賀錦麗任何一方能勝得賓夕法尼亞州，他／她的勝算就非常高。

問題在於，賓夕法尼亞州的點票過程很可能會像2020年一樣「先紅後藍」的情況，即投票當晚首先顯示特朗普領先，到選舉翌日賀錦麗卻後來追上。

「先紅後藍」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賓州要到選舉當日才開始處理郵寄選票，而由於在特朗普一直散佈「郵寄選票舞弊」的陰謀論，即使共和黨本年改變策略呼籲支持者郵寄投票來「讓差距大到不能造假」，共和黨人郵寄投票的比例依然遠低於民主黨。賓州也是如此，本年民主黨郵寄投票數量比共和黨多一倍，與2020年疫情下的比例差不多。

特朗普本年改變策略，一邊批評郵寄選票，一邊呼籲支持者郵寄投票：

郵寄選票處理和點算程序複雜，點票速度遠較選舉日親身投票者為慢，因而就產生出「先紅後藍」的普遍現象。跟2020年一樣，有份製造出這個現象的特朗普很可能會在「先紅」的階段就說自己贏了選舉，而共和黨支持者一覺醒來發覺民主黨從後趕上就更容易會相信選舉舞弊的陰謀論。

如果特朗普確實在點票過程中稍微落後賀錦麗，共和黨早就準備好的法律機器、地方選舉官員機器和監票機器就會全力投入運作，如今遍布全美的百多宗選舉官司將會以倍數級增加。

跟2020年的情況不同，美國國會在2022年12月通過了《選舉計算改革法》（Electoral Count Reform Act），修改了1887年同類立法為特朗普留下的一些漏洞，除了定明副總統必須確認各州選舉人票之外，還為各州確定選舉人名單、選舉人進行投票訂立了全國性的日期，並大大局限了各州政府忽視投票結果自訂選舉人名單的權力。因此，各州必須在12月11日或之前確認選舉人名單，並在12月17日到各自的州首府進行正式總統投票。

不過，11月5日投票日與12月11日確認選舉人名單之間還有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有極大空間讓特朗普陣營去打官司，甚至鼓動暴力行為－－根本本年4月的一項PBS民調，有分別高達28％和12％的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同意美國人有可能必需使用暴力才能讓國家重回正軌。

同時，根據《如何偷走一場總統選舉》的作者，在《選舉計算改革法》通過後，如果有某些州的州長和州議會一意孤行，他們依然有法律空間去推翻該州的選舉結果，另立他們屬意的選舉人名單。

幸而，在目前的7個搖擺州之中，只有佐治亞州的州長位置和州議會全由共和黨控制，而其州長肯普（Brian Kemp）是出名的選舉公正捍衛者，上述作者們的擔心大概不會在這些選舉中出現。

而且，由於聯邦政府還是控制在拜登手上，任何暴力事件都會被壓止，以暴力推翻選舉結果的可能性極低。

即使如今由保守派絕大多數控制的最高法院對不少共和黨的法律主張深感同情，但明目張膽推翻選舉結果，他們還是不會做的。因此，特朗普的司法爭議也很難改變結果。

過了選舉人的投票日之後，另一個可以讓特朗普陣營爭議選舉結果的機會就在2025年1月6日國會兩院在副總統主持之下確認各州選舉人投票結果的日子。這，也就是2021年1月6日國會暴亂的目標。

《選舉計算改革法》在此也作出了進一步的限制。在2021年，只要有1位參議員和1位眾議員以書面方式提出，就可以質疑一州的選舉人投票結果，當時也有共和黨議員聯手提出反對，不過相關動議最終也不能通過參議院和眾議院的投票。在《改革法》通過後，提出反對的門檻提高至參議院和眾議院各自的五分之一議員，去除了幾位議員離經叛道即能阻礙點票的可能情況。

同時，此刻的副總統也就是賀錦麗本人，因此，如果特朗普要爭議她的爭選，她當然不會配合（按：《改革法》也明文限制了副總統在此的權力）。

而有了2021年國會暴亂的教訓，華府的政府機關也會有嚴密的防備，很難會讓國會暴亂事態重演。

因此，這一些特朗普和共和黨雖然有備而來，但即使賀錦麗以輕微差距獲勝，他們要推翻選舉，難度可能比上屆總統大選更高。

那麼，為何特朗普和共和黨人還是要宣傳選舉舞弊的陰謀論？

也許，在他們眼中，將民主黨描繪成會毀掉美國的邪惡敵人，才是爭奪政權的關鍵－－畢竟，一個對手的勝利是可以接受的，但邪惡的勝利卻是永裹不能接受的。

即使美國混亂而分散的選舉機制在這次選舉中依然能得出公正的結果，一大部份相信了民主黨選舉舞弊陰謀論的保守派選民也不會改變他們的信念，反而可能會加深他們「受害者」的不憤情緒。長遠而言，這將會構成美國民主體制不能再勉強運作下去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