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的一課影評|《少年的你》都輸畀佢!酗酒大叔奪奧斯卡憑甚麼

撰文:方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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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雷警示,雖非劇情的直述或訴說,為了討論相關議題仍有所取捨,介意請斟酌閱讀

乏味且乾枯的人生

著名心理學家Erikson曾言,人若活到中年,其內在發展,會聚焦於生產或是停滯的感受來搖擺,換言之,要不是對於生活感到幸福與意義感,步步朝向無遺憾的晚年來前進,要不就是對於生命感到絕望,得過且過地走向匱乏的掏空、墜落與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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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於爛蕃茄網紅奪得92%的新鮮度及90%觀眾好評。(網站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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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美的一課》橫掃各大電影頒獎禮。(預告截圖)

在中年的搖擺掙扎之中,主角馬田則在走向崩解的路程上,於是,好友兼心理學家的同事,提議了一個大膽的酒精計畫,讓走味的人生,來一點爆香,進而讓馬田(Mads Mikkelsen/麥斯米基辛飾)能振作起來,找回迷失的自我,重新握緊人生道路的方向盤。甚者,透過酒精帶來的鬆脫,稍稍舒緩馬田過份的拘謹,導引出更多的生活滋味,使馬田不只活著,也能好好享受活著這一件事。

就此,振奮人心的革命開始了,這一群中年男子,以酒為刀,冀望斬掉生命的無趣,一口又一口,其中所吞下的,不只是灼熱喉嚨的嗆辣,更還有早已遺忘的生命光火,能夠點燃靈魂再走的熱情與悸動。為此,本來因應風霜而乾枯的萎靡心靈,也能再次滿盈著生活的熱情。當然,對於主角們來說,酒精帶來的也不只是情緒上的高張,更也補全了生命的匱乏,像是自信、衝動、愜意、冒險、開放以及無所畏懼。

然而,酒精或許可以當成引信,卻無法做為柴火,假若人生的引擎,早就破損,強行驅動,就只是加速生命的崩解。

電影前半段,我們很自然地會為馬田感到揪心,但計畫開始走偏之後,真正讓人感慨的卻是體育老師杜米。某種程度,杜米不只跟馬田最為熟識,故事發展上,電影也有意無意地把兩人交疊,假若馬田沒能挽救婚姻與家庭,最終,馬田也會像杜米一樣,孤苦伶仃,慢慢地隨著時間而凋零,其中的空洞感,甚至如同一張無法掙脫的網,越是掙扎,越是困縛。

我想,中年危機,就像宇宙之中,恆星的崩塌,苦悶所夾帶的重力,會將人的內心給壓毀,甚至發展出吞噬一切的黑洞,把生命的光源,或是說出口都給吞沒。屆時,就像死去的太陽無法帶來溫暖,死去的靈魂,也無法繼續擴張生命,不斷地落下,再落下,沒能從中年危機掙脫出來的人,就此失去了感受,行屍走肉一般,不是摔成一灘爛泥,就是拖著殘缺的軀體,賴活下去。

以此來看,杜米的墜落,很可能就是因為酒意退去之後,他發現到即使搞砸了生活,也沒有一個可以道歉或補償的歸所,甚至連未來的方向都不清晰,只有一條,跟自己一樣,早已遲暮的老狗,等待著生命越走越窄。就此,四人處境對照之下,酒精所造的夢,醒了之後,只有杜米被留在原地,無處可去。我想,杜米之所以選擇自殺,不是因為他搞砸了什麼,而是因為發現,自己原來一無所有。這部份,電影也用了非常詩意的手法,呈現出杜米的人生輪廓,一艘沒能歸港的船,一個即使掉落,也激不起太多漣漪的孤寂生命。

鏽蝕的齒輪,就算潤油,其中的結構也早已劣化,無法再轉動

酒精與疏離

酒精,不只讓人覺得恍惚,也能夠壯膽、提神、激勵人心,酒精就是一種挾雜了正面與負面價值的產物。喝太多,不負責任,喝太少,無法享樂。若聚焦於酒精的功能,自古,不管是詩人、歌手或是流行文化,都會將酒與悲傷串連在一起,好似酒精不只能帶走人的理智,也能沖刷走人的情緒。

為此,酒,之於男性,就是一種眼淚的替代品,特別是不能隨意哭泣,或說表達脆弱的中年男子。就此來說,酒的致命吸引力,不在於它生理上表現出的反應,而在於它對於人類心理的貢獻,如何讓不能流淚的男人,沉醉於無以名狀的悲愴中,卻還能夠掩飾自己不被發現。

關於情緒的壓抑,我們也能夠從馬田身上看到,餐館一幕,即使不斷抹去眼淚,倒映出燭光的雙眸,還是出賣了他,一聲又一聲的抱歉,就像響亮的巴掌,把他的自尊,搧得無地自容。然而,除了透過馬田闡述中年男子的壓力,電影也結合周遭的反應,強化論述,特別是跟馬田最為相似的杜米,不管是出言制止哭泣,或是岔開話題跑向跳舞這件事,都是在反覆強調,男性不能展露脆弱這個社會議題。

由此可知,杜米與馬田的相似,不只在於處境與年紀,更在於他們共享了一套僵化的人生哲理。相較於音樂與心理學的同事,對於自己,他們少了一些浪漫,也少了一點溫柔,疏離了被社會鄙棄的感性之面。可惜,這份疏離,到了最後,不只讓他們無法好好地表露情緒,更會讓人把都是挫折的自我,整個給拋棄。為此,杜米的死,其實早有跡象。畢竟,酒意總會退去,視線總會清晰,杜米終究得面對自己不堪的一面,不堪,則是杜米一生不可承受之重,拋不掉,甩不掉,就只能把生命給丟掉。

馬田跟杜米相似,卻有一些不一樣,杜米飲酒,是希望沖刷掉生命中的不想要,比如孤寂、挫折、不堪與沒用。馬田則是想要吞入,生命之中的想要,比如自信、幽默與風趣。故此,如前所述,酒精的存在,具有多樣化的詮釋,若以此來切口,酒醉,對於渴望的人,反倒像是夢想成真,讓人去做夢,去做不敢做的自己。

以此來說,酒精,之於馬田,就像鑰匙,為他打開緊鎖的心扉,讓真誠的自我,不再受限於價值拘束,出來冒險玩耍,也讓其他人可以入住心房。就此,馬田的親友,大多願意接納他的飲酒,因為那讓他們變得更親密,不再疏離。想當然,我們都知道,酒精不會認份地當一把鑰匙,更會讓人養成依賴性,或許讓我們靠近自己,甚至讓人練習開鎖,但要能夠真正地打開心門,其鑰匙,不能夠是酒精所構築出的贗品。

如前所述,酒精引出來的面貌,並非純然是虛構的存在,而是放大本被壓抑的一面,所以,馬田本來就有打開自己的鑰匙。酒精所構築出的贗品,不管是鑰匙或是自我,比較像是一種提醒,要他去找到被時光洪流給掩埋的真我,意即深埋在地窖,卻越陳越香的完整之我。所以,酒精不只是打造贗品的基礎,更也像一盞油燈,即使黑暗,仍讓馬田擁有一些光,能夠慢慢走入心靈的深處,拉出滿覆塵埃的叛逆,抵抗那一些凍結了他的價值框架與壓抑。

為此,最後那一場舞,除了在向杜米致敬,或說哀悼之外,更是一種慶祝與證明,讓杜米明白,現在的自己,不用他擔心。甚者,跳入大海這一幕,同樣也在暗示,死而復生的馬田,已經準備好拋棄過往的限制,去迎接更為完整的真我,以及更為豐沛的生命冒險。綜合來看,同樣都是跳海,但杜米與馬田,想拋棄的,卻明顯不同,一個是失敗,一個是限制,這個不同,也讓馬田從生命的窄巷中,翻轉出另外一片寬廣的天空,而非無底的落空。

找尋自己,必先立志,特立獨行,不跟世俗流走,有自己的選擇
哲學家 - 齊克果

生與死的互相輝映

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這個名字,曾於電影中的考試短暫出現,這位哲學家的現身,不僅因為他是丹麥人,更也因為他的哲思,頻繁出現於電影中。甚者,精確來說,《醉美的一課》(Druk)就像是齊克果思維的精華萃取。

承如之前的段落討論,電影不斷出現生與死的意象,也就是說導演真正想闡述的,不僅於酒精上癮,更不只於中年危機,還想引領觀眾思索,關於生命存在這件事情。

對於存在,齊克果則聚焦於絕望來討論,並將絕望跟自我擺放在一起,其認為絕望是一種無法做自我的痛苦,而這個無法做自我,簡而言之,包括了「順應著外在價值來生活」,也包含了「不願接納真誠的自我」。

回到電影,杜米的自殺,猶如前述的討論,就是因為生活的絕望感,他體認到自己追俗著世俗規範在走,卻什麼都沒有。爾後,他拒絕了這份絕望,然後投身於另外一股絕望,死亡,因為無法再承受自己的不堪,無法接納這個充滿挫折與失敗的自我,而這完整地契合齊克果的洞見,意即絕望就是人類生命的「致死之病」。

不過,對於齊克果而言,真正的死亡,不是指軀體的停擺,而是指「想死卻無法死」的動彈不得,換言之,點燃不了自己的生命,卻又燒不掉自己,才是真正的痛苦,而這也再次應證了杜米的自我毀滅,不是霎那之間的衝動,而是對於絕望的反動。就此來說,杜米的死亡,也不見得只有悲傷,更也有一些小小的希望,即使不足以幫他再走下去,卻也可能是他生命中,僅存能有的掌握。

我想,到頭來,杜米渴望的,相同於眼鏡哥,就是一個可以緊握的人,又或是一個能讓他緊握的自己。藉此,他就能拉著自己再往前走,而非困囚於進退兩難的絕望中,一為喝酒繼續搞砸生活,但因為麻痺而活,二為不喝酒,清醒面對自己的搞砸,然後因為無法負擔的折磨而死。活的痛苦,還死的乾脆,就是杜米所在面對的終極兩難。

雖然杜米的故事讓人覺得感慨,但電影也不止步於絕望,更想告訴觀眾,跨越絕望的真諦在於接納自我的非理性。馬田,則是那一個成功的範例,從一開始的畏縮,慢慢昂首闊步,不再躲躲閃閃,大放擁抱生命的各種可能,人生的各種舞姿,而這也相符齊克果所說的「信仰的飛躍」,意即接納那個難以接納的自我,即使遷移到心理學,這個觀點一樣成立,看似充滿了禪意,卻又飽含了真理,對於無法改變的完整接納,就是所謂改變的起點。

放棄改變的企圖,改變才有可能發生
完形心理治療〈改變的矛盾理論〉

再次回過頭,最後一幕的跳海,又多了一層解釋,甚至可以說,我們終於理解,為何馬田的跳,不是步入死亡的象徵,而是一種絕地重生的隱喻。畢竟,他已經透過杜米的死,理解到接納自我的重要性,進而能從進退維谷的絕望中,跳躍出來。

齊克果曾經說過,人生就像一個酒醉的農夫駕著馬車,表面上,是由農夫駕著馬車,實際上卻是老馬拖著農夫回家,因為農夫醉得不省人事,沒有清楚的意識,僅能依靠識途老馬帶他回家。這識途老馬,對於齊克果,就是外在的社會價值,若無法清醒過來掌握方向,依照真我去向前,就無法真正地活著,只能是社會價值的提線木偶,一輩子在絕望中,不斷地墜落與循環,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

整體而言,《醉美的一課》就像這則寓意故事的延伸,利用存在主義式的觀影體驗,提醒我們,面對自我的責任,即使讓人焦慮,甚至像是一場又一場的冒險,都值得人跳入,不再隨波逐流,我們的心,也終能不再漂泊,回歸到意義與自由的歸港。

人就像骰子一般,把自己投擲到人生之中去
哲學家 - 沙特

結語

存在主義雖然討論死亡與虛無,但也並非想要拽著人活在絕望,而是希望透過生命的洞察,看見不可控之中的可控,意即從最灰暗的陰影中,看見萬丈光的存在。為此,《醉美的一課》看似在探討荒謬與失控,實則在講述,如何從僵化的規範之中,將被外在偷走的世界給奪回。存在先於思考,不只是存在主義的核心價值,也是這部電影所帶來的觀影歷程,暢快投入,並酣然入睡。電影就像拉慢了我們的世界,觀影後,因應故事而豎起,更為敏銳的觸覺,甚至能讓人重新細細品味生活,而非庸碌於他人的視野。

【本文透過「方格子直送」計劃合作轉載,作者:癮君子 Movie Addict,原文:影評▕ 《醉好的時光》- 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