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血觀音》導演楊雅喆: 我們都是銀行的奴隸

撰文:香港01評論
出版:更新:

在接連奪得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女主角等大獎的《血觀音》裡,一切的權力慾求皆源於土地開發、地皮的炒賣。楊雅喆說:「我們的社會看起來很民主,但我們都是銀行跟財團的奴隸。我真的對炒地皮很痛恨,也不要加入這個遊戲。」
家庭裏講愛,社會裏講虛偽,他們的共同點是愛的控制。愛是控制的最高端手段。當我想通這個事情,社會跟家庭就連在一起。
資深電影人吳念真評論稱,台灣年輕的導演「已經毅然跟過去的台灣電影告別,在創造出一個新的路線」。

撰文:蔡倩怡 攝影:Lance Chan

今年可說是台灣電影豐收的一年。金馬獎的討論圍繞在《血觀音》與《大佛普拉斯》。觀音與佛,折射了台灣當下的社會情緒。下面的人無法改變,只能求諸虛妄的神佛;上面的人卻以神佛的遮蔽,以圖爭權奪利。資深電影人吳念真評論稱,台灣年輕的導演「已經毅然跟過去的台灣電影告別,在創造出一個新的路線」。

接連奪得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女主角等大獎的《血觀音》,劇本格局精密,以導演楊雅喆形容為「爛掉的花泡在水裏」的異色美學,勾勒出1990年代台灣的政商權力場,也直指人與人之間無愛的世界。電影以「必修婦黑學」來作宣傳策略,一度讓人誤會這僅僅是一部鈎心鬥角的宮廷戲,電影深埋的現實卻更黑暗、更鮮血淋漓。
滿以為導演個性冷酷沉重,他卻有一顆溫熱的心—在金馬頒獎台上舉起黃色布條,布上寫着鮮明的紅字:沒有人是局外人。

「沒有人是局外人」是台灣原住民運動的口號。原住民的處境並非孤島,而是社會網羅的命運共同體。楊雅喆說,過去財團圈地,原住民被趕出屬於自己的土地,「以前到現在根本沒有改變。」《血觀音》也有一位原住民角色,他位處權力架構中的最底層,命運不由自主。電影裏的各種人物、情節也有迹可尋,網絡間盡是對劇情細節的臆測,尋找真實的參照。社會上的集體情緒,對不公的無可申訴,只能寄託於電影的世界。
 

楊雅喆在金馬獎頒獎典禮舉起台灣原住民運動標語直呼「沒有人是局外人」,映照《血觀音》中一個命運不由自主的基層原住民角色。(視覺中國)

楊雅喆的電影公司約了我們在台北車站附近的台開大樓訪問。台開大樓曾發生轟動一時的弊案。前總統陳水扁的女婿以低價購入股票作內幕交易,最終獲得巨大利潤。案件在2006年被揭破,成為台灣的四大弊案之一。「1980、90年代台灣開始民主化,社會剛解放,但也是黑金開始的年代。現在跟以前沒什麼差別,黑暗的部分也沒有改善。」他站在台開大樓門前,車水馬龍貫穿整座城市。他背靠城市的光亮,也伸手探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

不急於言志 維持生活是首要

我們在金馬獎舉行後的數天進行訪問。炙手可熱的他,日程早已被傳媒訪問填滿,更需跑到各地宣傳,馬不停蹄。我們訪問後,他馬上起程前往高雄,沒有節省半秒。

他在其他訪問曾說,自己是很好訪的人,也願意配合宣傳。大抵源於他將電影視為謀生的工作。他坦率直道:「對我而言,拍攝電影是我維持生活的工作,這亦是我做這一行的第一件事。所謂的夢想與理想,想說的事情才是第二件。維生對我來講是相當重要。」

楊雅喆拍攝廣告、電視劇等多年,也拍過兩部賣座的電影《囧男孩》(2008)與《女朋友。男朋友》(2012)。名字在台灣影視圈早已不陌生,但他從來不急於言志:「其實我不太分得清楚什麼是非得要說。我從一開始工作就會被給予題目。我做很多公共電視的節目,他們都會給我題目,好像是精神障礙等。然後我必須閱讀有關的東西,咀嚼後再將它轉化。」

楊雅喆是一位倔強的人。即使被命題,也有底線,有堅持。他大學畢業後做過廣告公司的企劃案撰稿員、動畫編劇家,也到過上海當業務銷售。由於薪水太低,因此一邊上班,一邊寫劇本。二十七、八歲後,他便沒有再上班,成為全職的創作者。他的作品大部分皆由自己書寫劇本。他笑言,因為這樣做能夠收取兩份錢。大抵如是,但他對劇本的要求嚴謹,這亦成了他第一次的抵抗。「最早期入行是拍電視連續劇。其實我只拍過一套。後來有人找我拍連續劇。但他們給我的劇本很不行。他們也不願意退讓。我有點生氣,沒有接那個案子。我心想:好,那我就示範什麼是好的劇本給你看。然後我就寫了《囧男孩》。」
 

楊雅喆不失聰明世故,《血觀音》的社會批判隱忍於曲折的女性心理,並且周旋在人性的複雜面孔之間。 (電影劇照)

不過,楊雅喆也有自己的聰明和世故。他懂得遊戲規則,沒有要電影公司老闆賠錢。「我沒有一定要寫社會題材。因為那不是商業題材,對老闆來說是有壓力。」於是,在《血觀音》裏,社會批判均隱身在曲折的女性心理,周旋在人性的複雜面孔之間。

《血觀音》的原初故事鎖定在「白手套」(將黑錢漂白的中間人),製片覺得可以發展下去。「剛開始寫了大綱,跟現在很不一樣。」楊雅喆寫劇本的三年時間裏,跟許多從事「白手套」的人,還有律師與警察等聊天。身為本省人的他,也特意請教出身外省軍人家庭的台灣作家黃麗群,確認台詞用語是否準確。製片則希望多加母女的情節,不止於社會議題與兇殺案等。不過,對楊雅喆來說,母女關係的描寫,反而是創作劇本的過程中最困難的部分。 
 

變形的愛 母女複雜扭曲的感情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去閱讀,讀完之後再反芻,再變成戲。」其中尤為重要的閱讀是張愛玲,「光閱讀張愛玲便花了幾個月。」他不喜歡張愛玲,卻又不得不閱讀她,不得不走進她作品裏的世界。「我視之為工作,就像我過去拍攝精神病而需要了解精神病無異。」

電影裏母女感情複雜扭曲,母親嘗試控制女兒,二人之間既愛亦恨,心機算盡。正如《金鎖記》裏的曹七巧與女兒長安,母親不願目睹女兒幸福,於是將其命運毀滅,寧願二人共同孤獨終老。母親是一道重重的枷鎖。棠夫人與棠寧、棠真,不就是曹七巧與長安的化身?「最後一個鏡頭的確是來自《金鎖記》。那兩對手的手鐲碰在一起。」最後,母親與女兒,誰也沒有逃脫到誰的掌控。
 

變形的愛,一直貫徹於電影裏,以笑裏藏刀的方式來暗算他人。(電影劇照)
這虛情假愛的說法,讓人難以拒絕。到底是為誰好?這不過是以愛之名的苛索。家庭跟世界是一樣的。
楊雅喆

「我是為你好」是兩次母親對女兒說的話,也是電影裏最駭然的對白。這種變形的愛,一直貫徹於電影裏,以笑裏藏刀的方式來暗算他人。楊雅喆說,這句話亦適用於政治層面,包含電影裏的尖銳控訴。「政治上的各種規定也是以這種說法來操作。好像工時拉長了,便以因為有人需要作理由。這虛情假愛的說法,讓人難以拒絕。『好』到底是為誰好?這不過是以愛之名的苛索。家庭跟世界是一樣的。」

因此隨之而來的對白是「要活得像人的模樣」:「因為控制到底變成活得不像人。那就要活得像人的模樣。」

「我受不了炒地皮」

被命題的作品,到底還是有話要說。當問他《血觀音》裏有哪些部分是必須表達?「炒地皮。」他想也沒想便馬上回答,笑了幾聲,續說:「我受不了這件事。台灣跟香港很像,地皮被炒得不像話,稍為有點錢的人要當投資客,買地皮再賣出去。財團也賺錢太容易。大家可能不明白,炒地皮對他人是多麼的傷害。炒地皮對窮人來說是巨大的傷害。如果他有房子,可能會被徵收或趕走。如果他沒房子,他本來就賺不多,他要不租不了房子,要不買不起房子。」他是有話要說的人。個人臉書上布滿新聞資訊,每個訪問也敘述對社會現狀的不滿。

《血觀音》裏,一切的權力慾求皆源於土地開發、地皮的炒賣,「我們的社會看起來很民主,但我們都是銀行跟財團的奴隸。我真的對炒地皮很痛恨,也不要加入這個遊戲。」他直至現在也沒有買房子,沒有家庭。
 

楊雅喆是有話要說的人。個人臉書上布滿新聞資訊,每個訪問也敘述對社會現狀的不滿。
我受不了這件事。台灣跟香港很像,地皮被炒得不像話,稍為有點錢的人要當投資客,買地皮再賣出去。財團也賺錢太容易。大家可能不明白,炒地皮對他人是多麼的傷害。炒地皮對窮人來說是巨大的傷害。如果他有房子,可能會被徵收或趕走。如果他沒房子,他本來就賺不多,他要不租不了房子,要不買不起房子。
楊雅喆

「對於社會的觀察早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沒有辦法做一個架空的故事。」他形容為變形的社會狀態撐起了故事架構。人性的愛狠也有了因由。沒有人是局外人。

愛是控制的最高端手段

電影一部分寫政治權力傾軋,另一部分寫家庭的愛恨情愁。各種枝節穿梭交疊,一不小心便落得兩邊不討好。「後來我想通,家庭裏講愛,社會裏講虛偽,他們的共同點是愛的控制。愛是控制的最高端手段。在政治部分,我寫了這些政客,這些壞人怎樣控制大家,怎麼炒作媒體,怎麼炒作『愛』。最後的冥婚是被迫的。家庭裏是我要控制女兒,我還要控制我女兒的未來。當我想通這個事情,社會跟家庭就連在一起。」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電影最後如是寫到。因愛而生出希望,亦因而傷害。
 

我的電影都可滿足你的願望。但會讓你非常痛苦。
楊雅喆

「希望無力者能在電影得到安慰與救贖。這個年代這樣,還能給他們什麼希望?電影裏描述的人都沒有愛,只有利益。跟他們不同的是,你可以在乎很多事。」楊雅喆在金馬頒獎台上說,這是一部揭露黑暗、不正向的作品。電影還是給予當權者一記重擊。當下的利益不能確保未來恆久的安穩。

「我在金馬獎頒獎台上的感謝詞裏忘了說:這部電影就是要講這幫爭權奪利,把台灣弄成這樣的人。我對這些人實在是沒話可說。你盡量求自己健健康康,長命百歲。每個人也想萬年富貴。那好,我的電影都可滿足你的願望。但會讓你非常痛苦。」電影最後收結於獲利者奄奄一息,不生也不死。

算命桌上,人間江湖的恩怨愛恨也化成生死卜卦,一筆勾消。楊雅喆深明人生的不可掌握。(電影劇照)

篤信無愛的報應,也許源自在算命桌旁成長的經歷。

楊雅喆的父親因工作在火車上墜車,只剩下一手一腿,靠着算命維生。算命桌上,人間江湖的恩怨愛恨也化成生死卜卦,一筆勾消。楊雅喆深明人生的不可掌握。

「就算你找到一位很厲害的算命師,他跟你說幾歲會死掉,你總以為會這樣發生,走到那個點。就算終點是一樣,中間有很多過程,算命人沒辦法告訴你。那是誰也沒辦法告訴你。就算他怎樣預測,你也沒辦法準備。這就叫無常。」

被迫成長的男孩

生命的無常,讓窮富強弱平等。像《血觀音》裏,說書人在故事以外說唱着各人命途,就像悠悠不可見的神明,卻主宰時間的開端與終止。

「小時候會相信這些事情,對小孩子來說就像童話故事。台灣的廟裏都有很多善書。我很喜歡看那些書,裏面都是寫壞人會如何遭遇報應,會下地獄被油鍋炸。我小時候常看這類書。」但宗教的報應畢竟虛幻、不真實,所以電影以人們所做的事情產生的結果來報復,舒了一口悶氣。
 

我唯一會重複就是親情的主題。親情的可變性還挺大的。比愛情更多。親情很溫暖的部分,也可分很多不同層次來寫。親情的黑暗部分,像這次的創作,也可以分很多角度來寫。我擺脫不了家庭這個主題。
楊雅喆

楊雅喆的頸項上總戴著一條神秘的金鏈,為他添上江湖味。「姐姐給的。台灣很多人會這樣,成年後會給你一條項鏈或戒指。以前戰亂,或在外工作,就算混得不好,起碼還有這個東西來賣掉就可以回家。」金鏈戴了20多年,一直沒有除下。

他家裏有一哥,一姐,一妹,小時候住在人煙稠密、龍蛇混雜的永和。他形容,與《血觀音》恰好相反,他的家庭一直很平順,家人也從未限制他的人生道路朝向哪方。直到現在,數月吃一次飯,關係淡常。

「家庭一直在我的作品佔了很重要的分量。友情、愛情與親情,我最常寫的是親情。對我來說是很好用。雖然我不喜歡重複,但我唯一會重複就是親情的主題。親情的可變性還挺大的。比愛情更多。親情很溫暖的部分,也可分很多不同層次來寫。親情的黑暗部分,像這次的創作,也可以分很多角度來寫。我擺脫不了家庭這個主題。」
 

楊雅喆認為自己擺脫不了家庭這個主題。(電影劇照)

為什麼擺脫不掉?「不知道、不知道。但我二十多歲就不住在家裏。可能有點關係吧。」

高三那年,他的父親去世。記憶於他豁然。「也許當時年紀尚小。只是覺得今天開始要靠自己,不能再靠家庭。都只是在過日子吧。」家庭變故的同時,也是台灣社會的轉型動盪時期。他上大一那年,目擊了野百合學運。前作《女朋友。男朋友》正是以野百合學運作背景。「最大的衝擊,大概是覺得以前那麼多年讀的書都是屁話!」社會自由,金錢也流動自由。黑金開始出現,埋下台灣社會許多根本問題。

楊雅喆走過如此時代,不再只寫家庭負載的歷史哀痛與傷痕。最終交出《血觀音》,痛擊時代之弊,也寫出眼下最尖刻的觀察。

更多周報文章︰【01周報專頁】
敬請留意12月4日星期一出版的第89期《香港01》周報,各大書報攤及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訂閱周報,閱讀更多深度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