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于逸堯】不好吃就沒意義?食物不需要討好你
筆者畢業後打的第一份工是飲食記者。當時編輯大人已經向我推薦閱讀于逸堯的著作:《文以載食》、《食以載道》。以文化角度看飲食,的確正中筆者下懷。不過一直未有機會訪問于生,除了緣份使然,也反映了某部分的社會現實:身處報導消費性文章的媒體,如何訪問並報導于逸堯?一位拒絕寫消費性飲食文章的人,由《文以載食》到近作《不學無食》,多年來貫徹始終,讓文字在消費之外揮灑,打開閱讀飲食更多的門路。
一覽書報攤,就連飲食專題雜誌《飲食男女》都已經消失(網上版已經變成類飲食旅遊的消費報導),你就知道不以消費角度寫飲食,今天多難站得住腳。站在這樣的環境下,于逸堯偏偏希望「跳出享樂的角度去寫食。」
食物不是用來討好你的,有時我們還原某些菜式的面貌,想像前人對它的美學觀感,這個過程我們已經與前人(或身邊人)有所連繫。
食物無罪,曾幾何時卻成為討好人類之物,這還不是因為人類的消費行為本身所致?每種菜餚出現的原因其來有自,但食物除了「好味」本身,也記錄了一代人對生活細節的執著。「所以食物不是用來討好你的,有時我們還原某些菜式的面貌(找不到材料則沒有辦法),想像前人對它的美學觀感,這個過程我們已經與前人(或身邊人)有所連繫。所以我並不是去追尋心目中想要的味道,而是我要理解食物是什麼。」
「中國式」顛不棱 西方Dumpling
然後,我們談起灌湯餃(因為是筆者摯愛)。依稀記得,灌湯餃從前曾被喚作「顛不棱」(Dumpling的譯音,出自袁枚的《隨園食單》),卻從沒想過裹湯之餃與外國Dumpling的關係。《隨園食單》中這樣寫:「顛不棱即肉餃也,糊麵推開,裹肉為餡蒸之……中用肉皮煨膏為餡,故覺軟美。」而「肉皮煨膏」則完全是傳統灌湯餃的裹湯之法,但為什麼灌湯餃會被喚作「顛不棱」呢?「外國人的飲食文化中,沒有像我們餛飩水餃之類的食物,可以想像他們初訪中國時,看見我們五花八門的餃子,就聯想到自己家鄉的麵團(Dumpling),於是可能有人以『顛不棱』記錄下來。而Dumpling是什麼?外地傳統Dumpling本來就沒有肉餡,是最後「掉」(dump)進一大鑊餸鍋中作為飽肚的麵食,跟我們的餃子與餛飩是兩碼子事。」所以即使前人稱灌湯餃為「顛不棱」,我們也不可以將兩者混為一談。單是一只灌湯餃,由裹湯說到歷史出處說到外地Dumpling,像用一滴血看清一個人,這就是一個研究飲食文化之人的能耐。
享樂變成了消費活動中最終極的高潮,完了就完了,不好吃就沒有意義。但享樂之後呢?再找第二次?當中的意義是什麼呢?如果你在「好食」之餘多想幾層,你會在下一次再吃到的時候,知道當中的趣味在哪裏。
享樂以外 吃的藝術
于逸堯口中,飲食根本不只是口腹之慾、不是慾望宣泄,更不是心理補償,它更加像藝術。「就像電影一樣,有些商業化電影用來娛樂大家、有些旨在與觀眾溝通、有一些則是用來折磨人的,但所謂『折磨人』的電影,又不等於它沒有價值。」飲食同樣,在消費的國度,飲食作為服務我們的重要一員,它必需要「好吃」,我們仿佛除了「好吃」就無法尋找到當中的意義。「現在很多東西都是純粹消費,享樂變成了消費活動中最終極的高潮,完了就完了,不好吃就沒有意義。但享樂之後呢?再找第二次?當中的意義是甚麼呢?如果你在『好食』之餘多想幾層,你會在下一次再吃到的時候,知道當中的趣味在哪裏。而趣味除了是感觀享受,往往來自知識,來自你對知道那樣東西的來龍去脈、能夠將它與其他東西連繫在一起。這不是辛苦工作過後『食番夠本』後再消費那東西,這是一種復仇心態。在這種心態下,人對食物背後的功夫、歷代人背後所花的心思、對食物的尊重,全都抹殺了。」
「然而對我來說,食物『好吃』與否只是佔整件事的一個很小的部分。問題是,你能否從食物中看到更多相關的脈絡?你能否清楚理解到自己為什麼喜歡某一種味道?」
中式炸子雞還是韓式炸雞?
「例如近年冒起的韓國炸雞,如果我不斷說它『很好吃很好吃』,這沒有意思。而是為什麼它會興起呢?其他地方是不是都有炸雞?我們本土的炸雞是怎樣的?韓國的又怎樣?它的好處是什麼?它何時被發明?它是不是由其他地方傳入?有沒有被改良過?何時有人喜歡吃?哦原來只是因為電視劇才有人追隨它而吃,即是其實跟『食』關係不大,而是跟普及文化有關。那麼我們就不能說『好食』,而是『好潮』。要談到『好食』就要有另一個『好食』的層面,你要解釋到什麼才是好食?它的脆與炸子雞的脆有何分別?你話喇。」
我弱弱的試答:「大概一個是有空氣的脆(所謂鬆脆),一個是煎乾水的脆啩,我都不肯定點講最好。」
于點頭說:「所以我們也不需要過分拘泥於這些東西(好吃與否)上。」
音樂與飲食其實有點類似。它們都很抽象,但都需要直接去感受。你聽,才能真正『經驗』到音樂。你食,才能『經驗』味道。聽覺與味覺,都是我無法跟你分享的。
食物與音樂 都無法與人分享
對于逸堯的印象,除了音樂人,就是飲食文字人。于對音樂的熱誠與貢獻毋容置疑,但除了音樂,天下間如此多興趣,為何偏偏要對食「下手」?「音樂與飲食其實有點類似。它們都很抽象,但都需要直接去感受。你聽,才能真正『經驗』到音樂。你食,才能『經驗』味道。聽覺與味覺,都是我無法跟你分享的。即便我跟你同桌吃飯,我們對同一碟餸都可以有不同的味覺,更遑論好吃與否。而正正因為這些官能感受非常主觀,才能暫時無法被科技與機械取代。」
「例如我最近到台南吃過一次溫體牛,由於那頭牛由屠宰至烹調的時間不過數小時,而且牛肉的切面幾乎沒有接觸過空氣便立即下湯,沒有比這更新鮮的做法了。那種鮮味對我來說是一次很罕有的經驗。它是一種很強烈、很真實的鮮,很赤裸,赤裸到會覺得自己與那種食材的關係變得空前地直接。」
大概我們要歌頌的,是我們作為人類對世界的感動,然後我們把這些感動寫下來,把自己對食物的認識、理解記下來,並與人分享。「這樣說可能很老套。但我對食的理解,都是從前人留下的資料得到的,我只是用一個自己有信心的方法(文字),把這些經驗、情景、看法留下給後人看罷了。」
出版著作外,于逸堯更與三聯合辦粵菜講座,邀請嘉賓一起介紹粵菜由來和特色。課後舉辦飯聚與參加者一同品嚐傳統與新派粵菜。
開方講堂──「不學無食」系列之一:漫談粵菜
主講:于逸堯先生
嘉賓:飲食專欄作家謝嫣薇(4月1日)、Isaac Lau(4月8日),及酒店中菜總廚鄧家濠師傅(5月6日)
日期:4月1日、8日、15日;5月6日
時間:3pm - 5pm
地點:中環域多利皇后街9號中商大廈2樓創Bookcafé
費用:HK$1200(共四堂、飯聚收費另外計算)
查詢:http://bit.ly/learnea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