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X白先勇X紅樓夢 影壇天后與古今文壇的微妙連結
【藝文編按】本文節錄自金聖華《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作者於本書細說她與林青霞相知相惜十八年的緣份。一位翻譯系教授，與一位紅遍華人世界的大明星，竟然一見如故，深知深交十數載，兩人一起拜會名師，結交文化界朋友，見證對方人生中的酸甜苦辣。金教授以最真摯的筆觸，寫出鎂光燈下的林青霞，鮮為人知的另一面，是最接近原著的另類「翻譯」。
十七、白公子與紅樓夢
林青霞與白先勇本來就相識，一個是文壇翹楚，一個是影壇紅星，彼此遙遙欣賞，互相尊重。許多年前，白先勇的小說〈謫仙記〉改編為電影《最後的貴族》，屬意林青霞出演書中主角李彤，認為這樣一位「頭角崢嶸，光芒四射的角色」，只有林青霞，才能展現出所需的「一身傲氣、貴氣」，而林青霞當時也怦然心動，躍然欲試。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事，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縈繞心中，揮之不去的遺憾。
白先勇曾經於八○年代初見過林青霞，當時在白公子眼中，已然紅透半邊天的林美人看起來「有幾分矜持，坐在那裏，不多言語，一股冷艷逼人」；誰想到當年的青霞是因為害羞靦，才訥於言辭，他哪裏知道她一點不冷，還是個「溫馨體貼的可人兒」呢？林青霞二十多年後再見白先勇時，心目中視對方為名聞遐邇的大作家，學貫中西，高不可攀，只可以仰望，不可以近觀，她又哪裏料到他原來是位古道熱腸，最可親可近，即之如沐春風的性情中人？一直到二○○七年，青霞在我遊說之下，一起赴京觀賞《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之後，他們兩位才真正稔熟起來。
隨後的幾年，由於竭力弘揚崑曲的緣故，白先勇經常應邀蒞臨講學，每次來港，我們三人都會爭取機會見面。那時候在多次會晤中，白先勇常表示自己筆下的眾多作品，如〈玉卿嫂〉、〈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等都已經改編成戲劇或電影，唯獨〈永遠的尹雪艷〉從未搬上舞台或銀幕，而他確信能演活這位「遺世獨立的冰雪美人」的最佳人選，非林青霞莫屬；至於林青霞，思忖如要復出拍片，這尹雪艷，也是最天造地設的角色。記得當時話題一起，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腦筋裏不停打轉，認為要拍攝〈永遠的尹雪艷〉，張叔平是一定得出馬助陣的；導演請誰最好呢？李安？他太忙了，恐怕沒有空檔，還有王家衛呀！對了，就是王家衛，白先勇欣然認同。我們樂了好一陣，似乎覺得此事已水到渠成，十拿九穩了，後來不知道誰去聯繫了王家衛，方得知他當時正忙於籌拍《一代宗師》，反而有意邀請青霞重出江湖，接拍此戲要角。此外，就算要改編白氏名作，王大導似乎對尹雪艷反應一般，倒是對〈遊園驚夢〉更為欣賞。
〈遊園驚夢〉是白先勇歷來最費神創作的小說，前後大改五遍，耗時半年，最後採取了意識流的手法，才終於完稿，因此，他也對這個作品情有獨鍾，當下提出不如改拍〈遊園驚夢〉吧！我們都同意由青霞飾演錢夫人一角，亦必定會風姿嫣然，熠熠生輝的。可惜的是，當時的青霞仍未正式接觸傳統戲劇，連京劇都沒開始學，更別說崑曲了，因此，對錢夫人一角，興趣不大。於是，林青霞與白先勇在影壇文壇上雙劍合璧煥發異彩的夢想，又一次落空了。
白先勇是永遠停不下來的，他在二十一世紀所做的工作，成就驚人！除了崑曲，他於二○一二年出版了《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二○一四年出版《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還歷史一個真相。每次出版新書，他必定會贈送青霞和我一人一套，而每次來港推廣新作，青霞必定會設宴招待，以便跟作家就近交談。為了不白白浪費學習的良機，我們當然會事先詳細研讀，好好做功課的，有一次，就跟白先勇足足聊了七個小時。
書目：《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
作者：金聖華
出版社：天地圖書
出版日期：2022年6月
二○一四年起，白老師在台灣大學開設《紅樓夢》導讀通識課程，把畢生對這部經典名著努力鑽研的心得，傾囊相授。這下，可是大好機會來臨了，好學不倦的現代怡紅公子林青霞，又豈容錯過呢？那年十二月一日，我們相約前往台大去聽白先勇講《紅樓夢》，記得當天氣溫驟降，天色陰沉，但是完全不減我們一行人的興致，車子進入台大校園，青霞對同行的女兒說：「你看，這就是你媽媽當年考不上的大學」，當時我心想幸虧如此，否則，影壇可就少了這顆矚目的天皇巨星啊！
那天，白先勇課上教的是六十六到六十八回紅樓二尤的片段，講來淋灕盡致，精彩絕倫，一連三個鐘頭而面不改容，青霞一面聽一面做筆記，課後邀請白先勇一起到七星級的文華酒店法國餐館去同進晚餐，席間還跟教授繼續討論課題內容，她曾經說，「我最喜歡上課了」，看來一點不假。
二○一六年，白老師出版了《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這套洋洋一千零四十頁，共分三冊的大書，立即贈送我們各人一套。白先勇講紅樓，完全是以一個偉大小說家評論一部偉大經典的角度來談的，他是曹雪芹的知音，兩者隔空隔代心靈互通，精神契合。正如白先勇的老師葉嘉瑩教授所說，「《紅樓夢》是一大奇書，而此書之能得白先勇先生取而悅之，則是一大奇遇」，然而更為難得的是，這奇遇的主人卻認為「從電影、電視、各類戲劇中，真還看過不少男男女女的賈寶玉，怎麼比來比去，還是林青霞的賈寶玉最接近《紅樓夢》裏的神瑛侍者怡紅公子」。白先勇認為寶玉身上有股靈氣，青霞身上也有股謫仙之氣，所以，不必刻意去演，也就自然神似了！因此，白先勇與林青霞的確是惺惺相惜的。
二○一七年，白先勇出任中文大學博文講座教授，三月二十七日，幸逢中大何善衡書院慶祝成立十周年，白教授應邀來港主講《紅樓夢》，由我擔任主持，這樣的講座，青霞當然不會錯過。這一次紅書與白說的結合，更促使我們對紅樓夢興趣倍增了，於是，展開了日日夜夜說紅樓的歷程：我們把兩千多頁的「程乙本」，一千多頁的《細說紅樓夢》並列在案頭，一心一意專注在這本無數學人作者尊奉為「文學聖經」的奇書上，一有空，就互相參照，翻閱起來。
青霞每看到一處有趣的情節，就要來電聊聊，有時是午夜，有時是清晨，那一回，她於清晨七點在電話中說：「原來紅樓夢賈府給貼士（小賬）給那麼多啊！光給貼士就可以給窮了！」她說的是第五十三、五十四回中，榮國府元宵開夜宴，賈母賞賜戲班，「豁啷啷」滿台撒錢的情節，接着又喃喃自語，「那我以後給貼士可要給雙倍啊！」我曾親眼見過她於舊曆新年時，在日本飯店給四五十個認識或不認識的侍者團團圍住，索取新年利是的光景，當時她不也是出手豪爽，跟賈母的氣派不相上下嗎？那一陣，我們日也紅樓，夜也紅樓，一打開話匣子，三句不離紅樓夢，青霞的記性特別好，這也就造成了她日後在尋常閒談裏，往往會突然蹦出一句絕妙精句，你若誇獎一下，一時裏又想不起出自何典，她就會得意的大笑：「這是紅樓夢裏說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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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年初，青霞一家去澳洲農場暫住，她帶了好幾箱書，最要緊的就是《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在遙遠的彼邦，她又把這部大書從頭細看一遍，從而悟出了許多寫作的要訣，使自己「茅塞頓開，文思泉湧」，那些膾炙人口的佳作，如〈高跟鞋與平底鞋〉、〈閨密〉、〈知音〉等等，就是因為白公子與紅樓夢賜予的靈感，才下筆暢順，源源而出。
二○二二年一月九日
作者簡介｜金聖華，美國華盛頓大學碩士及巴黎大學博士。現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學榮休講座教授及榮譽院士，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長。主要譯作有：《小酒館的悲歌》、《海隅逐客》、《傅雷英法文家書中譯》（收編在《傅雷家書》中）、《石與影》、《黑娃的故事》、《彩夢世界》、《趙氏孤兒》等；主要著作包括：《傅雷與他的世界》、《認識翻譯真面目》、《齊向譯道行》、《榮譽的造象》、《有緣・友緣》、《笑語千山外》、《樹有千千花》、《披着蝶衣的蜜蜂》、《譯道無疆》等。一九九七年因對推動香港翻譯工作貢獻良多而獲頒OBE（英帝國官佐）勳銜。
（本文獲天地圖書授權轉載，標題為編輯撰寫。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