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出書|歸園田居觀林閒遊電繪《行走 獨處的實踐》寄稿天地
編按:龍應台新書,寫字畫畫一手包辦,書名《行走 獨處的實踐》用電腦來繪畫;完成十八張畫、配上四十篇文章後,她這樣寫着:「『做一件超過的事』,是我六十歲時期許自己的功課,每年至少要做一件可能超過自己能力或耐力或心力的事。六十歲那年去擔任文化部長,負重任勞,是一個不容易的決定。六十五歲再攀北大武山,是那一年的立志。七十歲,電繪配文章,也是在磨感覺、練膽量,和我恐懼蛇卻要求自己去深深注視蛇、害怕海卻去海裏浮潛、划海上立槳一樣,都是在沉思自己的極限。」藝文頻道獲得天地圖書授權,轉載《行走 獨處的實踐》一篇文章,供讀者先睹為快,
龍應台:玉米田
離開了荒野墳場小徑,前面突然開朗。
東非馬達加斯加島上有一種樹,葉子小片小片的,細看葉形,是一把大提琴。結出的果子是嫵媚的杏仁模樣。枝葉一層一層展開,像芭蕾舞伶的繡花蓬裙,也像一把俏生生的巴黎陽傘。
如此風姿綽約的樹,一九七五年引進,叫做細葉欖仁。
這條沒走過的路,兩側種着細葉欖仁,樹冠相互交握成一長條濃蔭帳篷,陽光穿過葉隙,在地面射出一片繽紛搖晃的圈圈。老狗懶散跟隨,提腳、落腳、提腳、落腳,吸氣、呼氣、吸氣、呼氣,韻律剛好落在光圈和葉影互動的節拍之間。
樹下有一張長櫈,坐下。一本書放腿上,讓風翻頁。
仰臉感覺陽光在眉睫,聽見一種簌簌聲響,波浪般隨風推移過來。
這時,不要回頭。
給自己的耳朵一個機會,低頭深聽問「自己」:你說這是甚麼聲音?
風吹。
風吹稻穗?
不是,是風推葉群。
甚麼葉?針葉?細葉?闊葉?蕉葉?
椰子樹像窗簾掛穗的長葉?
一定是闊葉,因為那風是用力的,那葉子和葉子相互的拍打和推擠是粗獷的……
回頭看,原來長櫈後面是一片瀰瀰玉在路邊一棵樹下,坐着米田。玉米株有兩公尺高,闊葉灑脫地張開,相互推擠。梗腋抽出新成的玉米,露出細嫩的幼穗。
風隨興過路,像情人的手穿過長髮。
風過路玉米田,玉米闊葉嘩啦啦一陣愉悅的響聲。
兩輛機車一前一後從面前經過,在右前方突然停下。一個人向我走來,手裏提着東西。
這人身上的夾克沾滿斑斑點點的蕉汁,顯然是位蕉農,剛從蕉園割蕉回來,路過,看見樹下一個坐着翻書的人,停車,從機車踏腳處的籮筐取出剛剛割下來的幾串香蕉。
「這種香蕉特別甜,」他說,「送給你。」
三大串青色的香蕉,割處的汁還沒「你把這些青蕉放進一個塑膠袋,然後放進一粒蘋果,密封,幾天就熟。」
「放一粒蘋果?」
「對,蘋果會催熟香蕉。」
另一個人找來一個塑膠袋,彎腰仔細把青蕉包好,「不要弄髒了衣服,蕉汁洗不掉的……」
坐在細葉欖仁樹下,懷裏一大包氣息新鮮的香蕉。玉米田的風聲舒暢。
(本文獲天地圖書授權轉載,標題由編輯擬寫。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龍應台,作家。曾任文化部長。2015 年為香港大學「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2017 年移居台灣屏東潮州鎮,開始鄉居,行走於鳳梨田、香蕉園、大山大海之間,與果農、漁民、獵人、原住民為伍。2021 年開始在太平洋畔、台東都蘭山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