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曾經有個堂吉訶德|英培安傳奇

撰文:來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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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5年的一個下午,經好友惠雯的介紹,我第一次來到草根書店。那是一間令我大開眼界的書店,不止是因為它開在老舊商廈的三樓,即使是有人尋著位址去找,也需要費上一點工夫,而且那裡的書也都頗為冷門,除了嚴肅的文學書籍,就是更為冷僻的社科學術研究之類的用書。

文:李青松 |  原題:《未完的詩作》——懷念英培安先生

我隨手翻了翻,那些多是來自臺灣出版社的書價錢貴得嚇人,怎麼會有人捨得買這麼貴的書,我的心裡不禁產生了這樣的疑問。在那時的我眼裡,那間書店的存在是那麼的不合理,不合時宜。而這間書店的老闆,也不像個老闆,本該冷著臉望著帳本計算著本月生意的盈虧,卻在親切地與顧客交談著,時而像收藏家展示自己的寶貝那樣從書架小心翼翼地拿下一本書,熱情地介紹著,發出一陣快意的笑聲。

一個不像老闆的老闆,那便是英先生給我留下第一印象。

同英先生慢慢熟識之後,我瞭解到那時他開這間書店已不賺錢,然而他卻固執地經營著它,正如他固執地堅持著文學寫作一樣。從某種角度來說,勉強維持這間書店佔去了他的大量時間與精力,甚至影響了他的寫作,可他竟不捨得放手,這讓我感到難以理解。

英培安(資料圖片)

後來,我漸漸喜歡上了這間書店,甚至有時會泡在那裡大半天。那時,我才真正理解了英先生的固執。英先生開書店,是由衷希望能夠將真正的好書介紹給本地愛讀書的人的。在他的創作觀念中,閱讀與寫作是一體兩面的,讀的書多了,有了一定的文學素養和寫作經驗的積累,才能寫出好的作品,而且不要只是將目光局限在華文作家上,眼界還應該更寬一些,要知道現代小說是從西方發展起來的,要看最好的作品才行。

受法國新小說啟發而創作

英先生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他自己就閱讀了大量的文學名著,並努力從中汲取養分。當年他的第二部長篇《孤寂的臉》便是受當時法國新小說的啟發創作而成的,《孤寂的臉》是以你我他三個不同的敘述角度完成的,以當時的華文小說來說是超前的,比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華人作家高行健以相似的敘述結構的代表作《靈山》創作的時間還要早。而他的第三部長篇《騷動》也是以敘述結構複雜、手法新穎、表達主題大膽深刻而著名,這部小說的創作也得益於他對於現代文學名著的閱讀與學習。

【英培安傳奇|新加坡草根書室栽種素葉文學保存香港|許迪鏘

《素葉文學》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第三十期英培安〈官僚還是壓制——記一次申請出版雜誌的經驗〉

英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堂吉訶德

在新加坡這個物質而現實的社會中,全心投身於寫作,看上去如童話故事般美好,實踐起來卻如堂吉訶德挑戰風車那般荒謬而難以實現。有多少人曾經在年少時執著于文學與寫作,步入社會後卻不得不為五斗米而折腰,將寫作從最初的「全心熱愛」,無奈地降格為「業餘愛好」,在漫長的歲月流逝之後,所剩的或許只是一場「依稀的舊夢」。從年少到終老,能夠至始至終地保持著對文學追求的堂吉訶德們,應該是少之又少。

英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堂吉訶德,在現實中所遇到的困難並不比別人來得少一些、輕一些,他既沒有繼承豐厚的身家,也沒有輕鬆的負擔,如同每一個普通的新加坡人一樣,他同樣需要同妻子共同供房子,共同養育孩子,而且由於早年間的一些遭遇,他在求職方面比其他人來的或許更困難一些。然而,他並沒有在現實面前退卻,而是在努力完成社會責任的同時,仍堅持著文學的創作。

無法想像,曾有多少個孤獨的夜晚,他在為選擇生活還是理想而無奈地喟然嘆息。但我們可以想像的是,在一部長篇小說的醞釀和準備階段,以他的才華和能力,他仍然可以做到生活和理想兼顧。可是,當一部長篇小說準備工作完成了,他需要更加投入在下筆成稿時,矛盾便出現了,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卻無論如何都擠不出來了。於是,他不得不做出無奈而痛苦的決定,甚至連某些他身邊的人都難以理解的決定。這些決定中有些是大家所熟知的,當年他所創作一個系列廣播劇正在熱播時,他卻突然間不顧豐厚的稿酬而不再寫稿;他也曾在香港做了一段時間的專欄作家,每個月的稿酬足夠他支付租下一套寓所以及定期探望家人旅費,但卻在事業穩定之後毅然決定回到新加坡專注於寫作。

《聯合早報》專訪(2015年11月10日 )。圖片來源:城市書房 City Book Room @Facebook page (https://www.facebook.com/citybookroomsingapore)2015年11月10日

我想英先生對於寫作的熱愛是刻入在骨子裡的,雖然為了生活,他不斷地妥協與讓步,可為了寫作,他卻又一次一次做出他人難以理解的「傻事」。

發現嚴重癌變仍堅持審校

英先生對自己寫作要求十分嚴格,即使作品完成了,他仍會對自己的稿子反覆修改,若是有某個地方不滿意,即使書馬上就要出版印刷了,他也是會堅持完成修改,不給自己留半點遺憾。英先生的小說《畫室》是由臺灣出版社出版的,在小說臨近出版時,英先生發現出版社的審校工作做得不好,稿子中有不少疏漏之處,他便自己重新將書稿審校一遍。在2015年,英先生準備出版長篇小說《戲服》時,醫生發現他的大腸出現嚴重的癌變,亟需動大手術,而英先生則堅持到直至最後一張稿子審校完後,才放心地躺在手術臺上。

2019年,在英先生完成最後一部長篇《黃昏的顏色》之後,他的健康已每況愈下,糟糕的身體狀況已無法支持他進行週期很長的小說創作。但他並沒有氣餒,而是將目光重新投向詩的創作,這是在他身體的允許下,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努力了。在《黃昏的顏色》出版大約一年後,他便完成了詩集《石頭》的籌備,集中的30首詩作中有一多半都是在他在創作《黃昏的顏色》期間及之後完成的。

圖片來源:季風帶Facebook page (8月7日)https://www.facebook.com/jifengdai2016/posts/4423584431030915

到了2020年中時,經醫生檢查,他的胰臟發生了可怕的病變,不得不再進行另一個九死一生的大手術,而他再一次挺了過來。到了年底,我終於有機會再次去探望他。那是在他的家中,我輕輕走入他的臥室,卻震驚地發現床上所躺的是一個形銷骨立、面若枯木的垂老之人,只有他的眼眸中偶爾閃過的神采才讓我確信自己眼前所見的仍舊是原來的那個他。

在住院期間他又寫了好幾首詩

我們談起了他剛推出的詩集,我心裡羞愧不已,因為自己還沒有認真地讀完這本詩集。在我略微失神的時候,他卻以一種平靜中略帶驕傲的語氣告訴我,在住院期間,他又寫了好幾首詩,有的記在了紙上,有的還在心裡,而他已在準備下一部詩集《石頭2》了。

那天的談話真是難忘,從英先生的眼中我再次看到了希望與勇氣,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樣,我期待著他的身體恢復起來,並開始新的創作。

圖片來源:季風帶Facebook page (8月7日)https://www.facebook.com/jifengdai2016/posts/4423584431030915

可不久卻傳來他再次入院的消息,而且醫生已經通知了他的太太要準備後事,而後他便轉入了另外一間以關懷和照顧為主的慈懷醫院。在來之前,聽說英先生在身體劇痛的時候仍然拒絕打嗎啡止痛,我猜想他這樣做是為了保持頭腦的清醒。

這一次,他顯得更加虛弱,每說上一句話都費不少力氣。我坐在病床前,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後來,他的一個朋友問出了一個藏在我心底的問題,到了這個時刻,他在想什麼。我覺得,還沒有到那個時刻,英先生在忍住一陣劇痛的襲擊後,吃力但是堅決地回答道。

又想了幾首詩,只是還暫時無法記錄下來

後來,我和英先生談到了他的新詩集,他的眼中又顯出昔日的光彩來。這段時間,英先生又想了幾首詩,只是還暫時無法記錄下來。我安慰他,眼下無法記下沒有關係,以後還有機會的,對於詩人來說,內心最為滿足的或許並非詩集的出版,而是詩句自他心中生出來的那個時刻。講這句話時,我注意到英先生出神地盯著我,而他幾乎自床上坐了起來。

「也許,這就是存在吧!」

過了一會兒,英先生的那位朋友在一旁感慨道。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英先生談話,五天後,他離開了,帶著他的下一部詩集。

「已經是黃昏了,黑夜很快就來,我對我的游標說,好好收拾渙散的心,細心整理,我們還未完成的詩句。」這是英先生的詩《暴雨》中的最後幾句。

我想英先生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他對於文學的愛,到達了某種境界,即使是黑夜的到達,也無法捨棄,他的存在就如一部未完的詩作那般,無論留下多少行優美的詩,而他始終等待著下一句的生成……

雖然英先生的經歷是獨特的,無可複製,可他對於文學的認真與熱愛,對創作鍥而不捨的精神,都是留給喜愛文學的後輩們的重要指引,我想這才是他所留下的最為寶貴的東西。

(標題由編輯撰寫。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李青松,筆名李亦,1977年生於中國河南。1996年獲得新加坡教育部獎學金赴新留學,就讀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土木與結構工程學院。畢業後曾從事建築工程師等工作,今為華文教育工作者。2009年獲新加坡金筆獎華文小說組首獎。2015年出版長篇小說《槍手的故事》,短篇小說集《書稿》入圍2018年新加坡文學獎大名單。

草根書室今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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