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官冤獄半年抄經 300多年後時值500萬|王士祿《法書佛經》
金剛謂「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布施有無畏施,無畏施者,由持戒忍辱故。無心害物,設有冤家,亦不讐報,不生怖畏也。佛告須菩提,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若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應生嗔恨。而楞嚴謂,心精遍圓,含裏十方。反觀父母所生之身,猶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漚,起滅無從。嗚呼!佛道無我、人、衆生、壽者相,其本妙心遍圓,身之存亡,渺焉小矣,而又奚怖畏乎。西樵先生以科場事繫獄,是時禍幾不測,蟻命須臾,滿兵被甲脅守。他人處之,鮮不驚懼失措。先生乃手書佛經不輟,凡八歷月,所書亦多此〈佛說高王觀世音經〉也。先生殆全於道力矣,或疑先生繫獄,書此諂佛,以求佛佑。余論歸金剛楞嚴之指,而題於其首。艾陵居士雷士俊謹序。
此一函四冊,完整保留清初康熙時裝潢,集王氏兄弟親友門生共三十家跋,乃清初詩壇尤其揚州文學圈陣容的一次集中展示。
撰文、整理:苗亞杰 | 邦瀚斯中國書畫部國際高級顧問兼主管
冊中西樵手書前題後跋多為其在揚州及翌年遊吳、越時所往還同遊者,跋中紀年最早乃程邃與陳維崧(康熙甲辰十二月),紀年最晚則宗元鼎(康熙四年乙巳七月)所書。
寂音尊者,謫海上,無經籍,壁間止有毗舍浮佛四句偈。日夕研味,頓入無生。今西樵先生手錄諸經,數十倍於寂音。先生長齋繡佛,證入道妙。寂音非少,先生非多,患難之有功於學人如此。或曰,識得此義,以寂音當一畫,以先生當十翼,何如?曰,然。乙巳(1665)中元前四日,燈下請觀,江南大悲弟子陸璨敬題。
西樵故後,阮亭繼續請親友題跋。函套內張貞跋書於西樵逝後四十日,張氏《渠亭文稿》中明確署年為「康熙癸丑(1673)九月一日」,而函套內西樵表兄徐夜題跋則最晚,署康熙二十三(1684) 七月十五日,此時距西樵謝世幾乎十有一年整矣。
張貞跋曰「司勳先生請室中手書諸佛名經,凡數十種。余於先生既殤之四十日,始獲拜觀」,此凡數十種,其後近三百年僅見文獻,而實物則深隱於世,再見蹤影,已是二十世紀,歸於西樵同里後學、山東桓台收藏家王寀廷(1877-1952)。
清初瑰寶首現拍場:王士祿《法書佛經》四冊,成交價:5,127,500港元,為估價逾兩倍(估價:2,000,000-3,000,000港元)。
王寀廷貢忱於鄉邦文獻,「收藏尤夥尤備」。山東桓台《王氏世譜·貢忱公軼事》載,其「藏王士祿囹圄中所書心經,士祿出獄後,與乃弟漁洋士禛遍徵當時名流題詠,凡百數十家,據此可見一般矣」。貢忱所藏,或為兩函八冊。其丙戌(1946)兩跋於外函,時值國共交戰,時局日惡,物價飛漲,「迫於環境,擬將此經易米為炊」,然終因不捨,「留經反金」,並決意「自今以往,余快意抱持此經,不令散佚,寧至斷炊亦弗鬻人。」次年,因親家張景韓將有遠行,無以為贈,便「持以夙所真愛之經,分半遺贈,用伴舟車」。
康熙二年七月,西樵升任吏部稽勳員外郎,同時被任命為河南鄉試主考官。他一直厭惡當時科場文章的沿襲摹仿習氣,臨河南主試,凡軟熟雷同冀合有司尺度者一概摒棄不錄,中式者冉覲祖等五十七人無非好奇服古之士,有名於嵩洛間,復取其文之尤異者編為《豫文潔》。大學士孫廷銓見之歎絕,以為場屋之文前所未有。孰料此舉竟觸時忌,為宵小所中,翌年三月禮部磨勘,被捃摭河南鄉試文語有瑕疵,奪俸三月,又因當時功令加峻,遂被拘下獄。
張氏景韓,名奎愈,亦山東桓台人。耕讀傳家,乃邑中望族。民國時經營糧業、紡織有成,大陸易幟遂攜眷渡台。自此這一函四冊便飄洋過海,秘藏海外七十載,今日方由其後人釋出。
黃振萍教授專文引清末世情小說《孽海花》第二十回,眾名士以家藏珍物聯句並互相吹捧以為李純客祝壽。石農誇說「華山碑石垂千年」 ,蓋《華山碑》世間只傳三本;唐卿詠「《周官》精槧北宋鐫」,以黃丕烈舊藏「一頁千金」的宋版書相和;而蓮孫接吟「《然脂》殘稿 留金荃」,將西樵稿本《然脂集》與《華山碑》和北宋精鐫《周官》相提並論,可見西樵影響自清初至清末,三百年間延綿不絕。
古人處憂患,如黃霸受經,徐光注史,以有定力。若鄒陽上書,不過才人悲憤之詞耳。於衍易和歌心法,未得當也。西樵先生身罹憂患,日書諸佛品經,祈纾親憂。必其身居憂患之中,心出憂患之外,故能定諸煩惱,掃素從容,正與衍易和歌者同,一定靜心灋,不然何其書法,工楷直逼率更,若閒居搦管者然耶?先生雪冤後,趣裝來揚,省親於阮亭夫子李署,豸因得縱觀墨寶,既嘆其筆精入神,又以悟吾學定靜於古壁,善處憂患之道,當無加焉。廣陵晚學生桑豸拜識。
這一函四冊諸佛名經,乃西樵於「幽室薰蒸,穢氣撲鼻」的請室中, 恭虔手抄,又備同時一眾親友名士題詠,其於文學、歷史、佛學乃至藝術之價值,無法衡量,《然脂集》似又稍遜一籌矣!
來源:山東桓台張景韓(1899-1973)舊藏,並由家族珍藏至今;山東桓台王寀廷(1877-1952)舊藏
註:關於西樵先生風神行止、「甲辰之獄」始末及其手書諸經之意義,蔣寅與黃振萍二先生此前已專文詳述,茲不枉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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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王士祿《法書佛經》各家題跋
東坡云:昔有人受持諸經,攝心專妙,常以手指於虛空中寫諸經法。是人行後,此寫經處自然嚴淨,雨不能濕。由此觀之,則可知寫經之功大矣。坡公又云:其外祖程公,遇蜀亂絕糧,不能歸。有僧十六人,各以錢二百貸之,以是得歸。其十六僧即阿羅漢也。由此觀之,則可知能救一切之急難矣。鼎意西翁先生以此經分一卷與阮翁夫子供養,猶之東坡以羅漢像授子由。為德陽郡夫人祈年集福,則所謂茶供化為白乳,凝為雪花。一切疾病,可以勿藥。有喜,又不必待葛洪《肘後》始癒耳。至於諸君子所詳言者,鼎又何敢再識?乙巳(1665)初秋,宗元鼎百拜題。
客廣陵興教禪院,正當擊水尋珠、聚沙穪佛時,忽西樵先生以手書諸經見示,筆力遒轉,真能造率更令之墺。我輩非有冷眼俊心、觸發天分者,自不能騰騰躍躍,悟得此大便宜事。始知先生向來尺蠖之屈,焉知非造物之所以成就神龍也。敬跋。吳門袁駿、婁上弟揆偕鹽城宋曹同觀並書。
金剛經有六釋七釋,其互異至四百餘字。華及見右軍書,結構妍好,一如聖教。又見右軍書秦譯金剛經,楷法盡善,不下黃庭二刻,世多寶之。今西樵先生書金剛諸品經,說者謂出自率更,而已入山陰堂奧,洵稱至寶矣。苐右軍以蘭亭之逸興,寫祇林之大乘,風日佳麗,從容筆墨,成此名蹟,固不足為異。獨是先生在西庫時八閱月,若黥徒夾食,而能揮毫整暇,陽陽如平常,迺足異也。然先生祇以慰親,而旋以得君,且子側先生適計偕京邸,遂追隨幽縶,衣不解帶者如其月,而我阮亭夫子司李廣陵,聞難即蔬食,不茹葷者,迄今尚未艾也。是先生一門忠孝友愛,感動遐邇,傳為盛事,即以是書作五倫全備也可。甲辰(1664)冬日,婁水世姪崔華敬跋。
東淘生有入世法,每當慹客應接,計無所之,轍默誦古人詩歌以自遣。呼馬呼牛,自不覺也。釋氏云:身心兩處,似有獨得。西樵先生身罹憂患,鋃鐺炎熇中,手書佛經,神情泊如,東淘生又不足道矣。吳嘉紀。
康熙乙巳(1665),偶過廣陵,得晤西樵年世兄於貽上官舍,出示諸經,知自法曹中手抄。可見有善男子信佛持行於一念,頃解脫諸厄,能令隨心嚮往,俱臻微妙,所謂天堂地獄,果報輪迴,一切惟心造也。且其筆灋之玅,絕勝歐虞。吾意西樵臨池搦管時,已置身圓滿世界,應有無數玅華,振腕而下。晉陵莊冋生敬跋。
東坡在舟中遇大風浪,作字不輟,謂此時即不作字,復有何事可為?或言西樵先生於請室寫經,事頗相似。余曰不然,處屯若泰,履險若夷,君子之度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孝子之心也。老親寢膳,耿耿明發,西樵先生之憂患深矣。先生又夙耽吟詩,慮重得口禍,於是手臨貝葉,口若金人,果得苦海安瀾,布帆無恙。即此一節便,可法後世,又何必心恬網羅,身同草木乎?敬書數言,以質之令弟阮亭、子側兩先生,定不河漢吾說。渭北孫枝蔚。
種種不可思議。康熙四年四月十六日,龍眠方孝標、方亨咸、方育盛、方奕箴同觀敬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