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慕靈寫九龍秀茂坪獲台灣聯合文學獎20年後出版首作|何杏楓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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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讀到慕靈的〈故事的碎片〉,是在二○○二年一個夏季夜發出的電郵裡。慕靈說她寫了一篇小說,請我有空看看,給她一些評語。那一年,慕靈已完成大學課程,畢業論文的題目是〈從古典好萊塢電影看張愛玲的劇作〉。她在畢業後攻讀教育文憑,兼任「抗戰前中國現代劇本」研究計劃的助理,並協助香港中文大學「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特刊的編務。因為感激她的幫忙,很想在其小說創作的路上予以鼓勵,於是立刻打開文檔,當時讀到的是〈故事的碎片〉。
文:何杏楓 | 來自《戀人絮語02.21》推薦序,原題「從碎片掇拾到絮語編織」

這篇小說寫得非常細密,極富生活質感,讀來充滿驚喜,足以令人忘卻那種帶著責任的閱讀動機。二○○二年,有關「地誌書寫」(topographical writing)和「文學地景」(literary landscape)的討論方興未艾,有關「聲景」(soundscape) 的研究,更未進入華語評論界的視野。當時我只可以說,這篇小說寫香港非常道地,細節很豐富,既有西西浮城寓言的意趣,亦有張愛玲那種沉到底的悲哀,這是何等奇異的組合。

書名|戀人絮語02.21
作者|梁慕靈
出版|聯經(2021.03)

小說文檔的最後一頁,附了慕靈的個人資料,她正打算把小說投到第十六屆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故事的碎片〉獲得了短篇小說首獎,先發表於《聯合文學》,後收錄於九歌出版的《九十一年小說選》,同屆得獎的作者還有甘耀明和聞人悅閱。

獲獎之後,慕靈發表了兩個小說,按時序排列,〈胸圍〉在二○○三年一月發表於〈明報‧世紀〉、〈紅莓記〉同年十二月發表於《聯合文學》,二○○五年收錄於《台港文學選刊》。兩個小說寫的分別是中文大學學生的情事和貨櫃車司機一家的鬧劇,從選材到發表和入集,可見台港兩地的文學因緣。

20年前的中大情事?

集裡的長篇小說〈戀人絮語2021〉於二○○三年開筆,從香港的故事轉到關於愛情本質的思考,以絮語的方式探索小說的界限。這個長篇的完成歷時十八春,期間慕靈於二○○四年考上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的研究院,從哲學碩士到哲學博士,一直醉心於張愛玲和新感覺派的研究,成績斐然。

小說集裡最後一篇〈仁愛街市〉寫於二○○○年,之前未有發表。仁愛街市位於香港屯門區,故事寫的是中學生阿欣在仁愛街市賣菜。阿欣最擔心的是雪白的校服裙子遭街市的髒水濺汙。她的願望是考上大學,因為大學代表了自由快樂,街坊都說她勤力,但她考了兩次會考都只三科合格。她從未到過港島區,屯門便是她的整個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阿欣的形象,跟〈胸圍〉裡的洪小美和〈紅莓記〉裡的趙小怡以至張揚,皆可或顯或隱地聯繫起來。平凡瘦削的洪小美,是家庭鬧劇裡的冷眼旁觀者,一直如常活下去。充滿傳奇色彩的趙小怡,則是考上了大學的阿欣—若早生一個年代,趙小怡或阿欣甚或可以成為〈故事的碎片〉裡的外婆,一個「時代的傳奇女子」,替政府的洋官管家,一口香港式的流利英語。只可惜阿欣厭惡屯門,反覆想到要死,其後真的目睹自己那條千方百計要保護的白色校服裙被輕鐵輾過稀爛。敘述者在小說的結尾加了這一句:「本來,那死的念頭只是隨口說說,輕輕略過」,甚有張愛玲那種畫外音說話人的風範。

香港地景:屯門、秀茂坪、赤泥坪

在這個集子裡的作品,可以分為兩部份來閱讀。第一部份是四個以屯門、秀茂坪和赤泥坪等香港地景為主軸的短篇,第二部份是開首的長篇小說〈戀人絮語2021〉。這四個短篇和一個長篇,可以視為作者一個成長的歷程。在那崎嶇的成長期,漫漫長途,看不見盡頭。在一片荒涼和滿目瘡痍中,或許只有冷靜的觀察和傳奇的投射,可以撫平青春的激越。

如果你對成長故事有興趣,又或是喜歡研究地誌和市聲,我會建議你先讀集裡的四個短篇。這四個短篇裡面,有一種青葱的真誠和坦率,那股氣場與力量,是走過長路以後,無法重回也難以複製的。我很慶幸慕靈在求學的歲月,可以用如此豐盈飽滿的筆觸,把當下的感應以小說的形式表達出來。慕靈在這些短篇裡所選擇的書寫方式,需要兼顧人物和對話、故事和情節、意象和象徵、並要帶出寓意與觀照,是小說的本色寫法,難度非常高。她近年任教於香港公開大學的創意藝術系,亦會教授寫作課,這一系列的短篇小說,絕對是精彩的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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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愛街市」首現台灣?

在這裏我特別想談的一篇,是〈故事的碎片〉。在收到這篇小說的前一年,慕靈已把〈胸圍〉和〈仁愛街市〉兩篇電郵過給我。這幾篇作品的聯繫和意義,於慕靈於我,大概都要走過二十年,才可在回望中發現。在《聯合文學》二○○二年十一月版的〈故事的碎片〉中,首先吸引我的,是四張香港公共屋邨的照片。小說的背景是香港的秀茂坪邨,位於九龍官塘區,是基層聚居的地方,不秀也不茂。小說把香港稱為埃及城,因為樓房全是泥黃色的,各種各樣的人就住在同一色調同一間隔的樓房中。最後一張照片上,是一圈一圈的蜂巢圓,那是香港公屋的欄杆,為防小孩子攀登欄杆而墮樓,故採用蜂巢式設計:「一圈一圈的蜂巢圓,使外面的陽光捲成圓筒形透進來,隨著天色的轉變,地上的圓形光紋就變化萬千如萬花筒。課本上常常說我們要像蜜蜂一樣勤勞,阿珠總是想,我自己就已經是住在蜂巢中了!﹝……﹞是的!不錯!住在城中的人都像蜜蜂一樣勤勞!」這一段以蜂巢的意象寫埃及城中人的勤勞,頗有西西〈浮城誌異〉的寓言意趣。然而小說的鋪敘,用的是張愛玲式的細密質地,各種聲色意態和情狀,皆極富市井生活感。小說裡的人物,都是基層小市民,包括貨車司機、酒樓部長、食肆洗碗工和工廠製衣員等等。這些小人物,時而納入少女的抽離視點之中、又時而以其自身認知世界的方式互為觀察。但故事背後,總有個世故或自以為世故的敘述者,默然凝視十里悲風過洞庭。這種選材和寫法,在二○○二年的香港並不多見。

梁慕靈的小說揉合了溫柔的剖析與冷峻的抒情,猶如一支理性與感性的雙人舞。
董啟章

〈故事的碎片〉這個短篇,寫的是母女命運的疊印,女兒阿珠和幾個妹妹,都重複著母親鳳琴離婚的軌迹。這種母女同命的結構,可跟〈金鎖記〉以至〈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姑姪的重影相呼應。鳳琴是個煙視媚行的女子,嫌惡丈夫阿照酗酒,喜跟裁縫五榮打情罵俏。小說這樣塑造她的形象:「媽穿著貼身的蘋果綠旗袍,窄窄的衣領緊繃著頸項,與肥大的臀部互相輝映,活脫脫就是一個汁肉鮮美的青蘋果。」這個青蘋果,可跟〈第一爐香〉中牛奶、粉蒸肉和糖醋排骨合論。

小說以蜘蛛的意象寫「髮的詛咒」,也可聯繫到〈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王嬌蕊髮絲的糾纏和〈金鎖記〉中月亮的猙獰。小說寫阿珠跟母親乘1號A巴士:「阿珠一偏頭,才發現原來是媽那蓬蓬的海藻一般的長髮,正像黑蜘蛛毛悚悚的爪足憑著風伸延過來,蠕蠕爬過她的臉,腳上的帶毒的小鉤正細細的針刺著她每一個毛孔,必死的毒液正滲入她的體內。」後來阿珠又跟母親乘渡海船:「這時媽又再披散著長髮,風從側面吹來,她的頭髮就像黑蜘蛛唾下的細絲,四處飄揚,看似柔弱無力,其實卻在誘捕獵物。」阿珠憶起四歲時曾不經意模仿母親的媚態,便想到:「原來媽的蜘蛛絲在很早很早時已向她伸延了。」這篇小說的開首,寫的便是阿珠這種中毒的望心情:

「『依呃—依呃—』

這一刻看的是天,下一刻看的便是地。

天已轉暗,高大深沉的樹影壓將下來,與地上的我的影子交相擁抱,融為一體。風從天邊吹過來又吹過去,經過山,經過海,吹過十萬八千里,不一刻就吹到我的腳旁,然後剎地靜止,黑夜就驟然瀉下。我從晃到天邊的鞦韆上跳下,雙腳著地,腿一軟,就跪倒在黑沉得像無底的地上。」

這一段值得注意的地方,不僅在其氣氛跟〈心經〉開首許小寒危坐天欄杆一段相似,更在其聲色動感。「依呃—依呃—」是搖鞦韆的聲響。「這一刻看的是天,下一刻看的便是地」是從搖鞦韆者的視覺看天和地。那一躍而下,也帶有張式「一撒手」的豪氣。

尋常巷里的聲景

除了鞦韆的「依呃」,這篇小說還保留了各種尋常巷里的聲景,包括了磨刀匠的「磨較剪剷刀」、小孩拖鞋嘶嘶跅跅在樓梯滑行的聲音、砰啪的關門聲、把女兒的名字「阿珠」喚成「阿枝」的北方口音、「有爺生冇乸教」的廣東俗語等。當中的城市景觀、經濟活動、南腔北調以至文化震盪,皆可供評論者細意闡發。

她將愛情看成一幢抗衡她的書寫系統的複雜幻象。我們作嘔閃躲的一團血肉,她用手指慢慢剝開,找出裡頭的神明。
吳俞萱

把這四篇小說置於文學譜系的脈絡,亦可開展不同的論述線索。如果說〈故事的碎片〉近於張愛玲,那麼〈紅莓記〉和〈胸圍〉大概分別近於黃碧雲和魯迅。〈紅莓記〉的女生情誼和大學教授,可以聯繫到〈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和〈盛世戀〉。〈紅莓記〉裡曾提到魯迅的《野草》,〈胸圍〉的故事亦帶有《肥皂》式的諷刺和喜劇感。

如果你對愛情的議題有興趣,〈戀人絮語2021〉這個長篇的題目,對你會很有吸引力,你讀來也會有共鳴。小說中的戀人,這樣以社交平台來說明二○二一年愛情的特質:「二○二一年的戀愛都建基於短訊之上。短訊的形式本身已製造著一種曖昧感:只有我和戀人能參與其中。它能一下子把兩個本來不很熟悉的人拉到一起,不論怎樣光明正大的關係,看起來都好像在偷偷摸摸地聯繫著。」較諸短訊,「限時動態」更能貼近現代愛情那種速逝且不準備被保留的特徵:「在二○二一年,在Instagram上的『限時動態』才是我們應該採取的愛情模式。在有限的時間內,我把我的狀態在眾人的眼前公開,然後期限過去,訊息自然銷毀,一切都煙消雲散,連把短訊刪除的過程都可以省略。把刪除這個動作省略的重要性在於,這個『狀態』本身就具備了暫時、短期、不準備被保留的特徵。」這篇小說帶有強烈的後設性,清楚宣示了小說的創作目的:「我要以寫論文的方法去書寫愛情,以後設的方式去思考愛情:揭開抒情的虛偽和思考愛情的真相是相輔相成的。」

〈戀人絮語2021〉所展現的,是一位女學者如何以後設的方式回應時代,並建構一種以女性角度為出發點的愛情觀。小說認為,以女性的角度重新思考愛情,重點是要改變女性以被操控和犧牲為愛的「愛情」概念,同時亦要改變男性以操控和爭奪為方向的「愛情」定義。戀人最終未有提出指涉「愛情」這個所指的新能指,但就提出了這個觀點:「女人之間的同理心,或許是最後能戰勝男人的唯一方法。」

小說同時期望香港文學的發展,可以從地方色彩和歷史感轉向表現世人更為普遍和共通的情懷—透過「非本地」,以突出本地的各個方面:

如果有一天,這個地方的文學可以在地方色彩和歷史感之外,表現世人的更為普遍和共通的情懷,反而能突顯這個地方一直以來的重要位置:作為一個平台去思考所有有關非本地的事物。彷彿只有透過非本地,這個地方的人和事才能找到屬於本地的方方面面,就好像這篇小說一樣,只有透過書寫跟愛情無關的事,才能突顯其實蘊含在其中的密集而纖細的小情小愛。

如果覺得上述的閱讀方式過於理論化,我們或可把這篇小說當作一本療癒之書來讀,分在不同的日子斷續來看,治癒效果會更理想。如果這樣讀來還是感到吃力,可以先跳到這篇最後的地方來看。你會發現戀人經歷千山萬水,編織了千言萬語之後,終於放下了執持:

禪是不能言破的冷暖自知和親身體驗,就如同愛情,別人無法代你去經歷。禪是安靜,愛情則是一次歷練,完結後的靜的狀態是最終的成果。所謂的正心,就是追求內心的安靜,讓心不停留在任何事物上,才能平衡。戀人絮語是由躁動到安靜的追尋之旅。

讀熟悉的人所寫的作品,各種人物和情節,都有似曾相識之感。有次我們在越南餐廳吃河粉,慕靈說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在認識德華之後才開始的。德華是她的丈夫,從前也是我的學生。〈戀人絮語2021〉就有這樣的句子 :「很多年後,我遇上了那個對的人﹝……﹞我才明白真正在愛情上表現理智是什麼一回事。﹝……﹞我知道我比張愛玲和林奕含幸運,因為我能夠真真正正踏上了告別沉溺的路。」

二十年來,彷彿跟慕靈走過很遠的路。比照〈故事的碎片〉原來的版本,現在的結集把「後記」刪去了。那段「後記」,讀來動情,彷彿是舞台上暗燈後的一段獨白:

傳說人在彌留之際,往事會像旋轉木馬一樣,閃爍閃爍的迴旋在腦海之中。假如阿珠是我的話,我相信,在我快睜不開苦澀的眼瞼時,在我腦海中的,必定會像這個故事,有細碎冰冷的音樂在層層的舞台布幕後、往事一片一片如聖誕夜的白雪,靜靜的下著,背後有溫熱的火雞香與蠟燭光。縱然是平凡的往事,當事人仍然會像被風爐的煙嗆得潸然淚下。回憶若然是不可靠,這個不屬於我的生命回顧自然只能像玻璃碎片。所以我相信,真實的生命不會是故事,只能是片段。(我希望,有人可以在這個沒結構、斷續、碎裂的故事中,看到不真實的生命中的一絲真實。)

完成這篇序言的日子,剛巧是個聖誕日。在全球疫情的籠罩下,我們都在追懷火雞香與蠟燭光裡的相聚。慕靈曾在二○○八年的九月寄電郵給我,電郵的開首是:「自從上次見面後,一直有很多話想說,但又擔心增添你回電郵的麻煩。」那時候我家裡生出變故,的確忙亂。慕靈在電郵裡說:「說這麼多,是想你知道,你這些年的努力,是有意義的。有一些生命也是因你而改變了。﹝……﹞目前,切切實實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在十多年後,我相信,慕靈的教學和寫作,同樣改變了別人的生命。她在切實的生活,並跟對的人相互造就。

謹以這篇序言,紀念二十年來的同行。

(本文為推薦序,獲授權轉載,原題:從碎片掇拾到絮語編織。標題及小標題由編輯撰寫。原文三部份統整歸一。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本文作者簡介|何杏楓,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雅禮中國語文研習所所長。

梁慕靈簡介|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榮譽文學士、哲學碩士、哲學博士。2002年以〈故事的碎片〉獲臺灣《聯合文學》第十六屆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並入選臺灣九歌出版社《九十一年小說選》,並於《聯合文學》、《香港作家》及《明報》等發表小說創作。現為香港公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副教授、創意藝術學系系主任及田家炳中華文化中心主任,曾出版學術著作《視覺、性別與權力:從劉吶鷗、穆時英到張愛玲的小說想像》、《數碼時代的中國人文學科研究》及《博物館的變與不變:香港和其他地區的經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