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建築大師安藤忠雄 患癌仍親到廣東小城考察 建出詩意美術館
廣東順德的北滘,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這個位於佛山市東南角的小鎮,除了順德「美食之都」的名氣響,還有幾大家族企業坐鎮,今年,一個地標性建築也在這裏平地而起。
和美術館,由當地的家族委託而建,出自建築大師安藤忠雄之手。他在75歲時接下這個任務,當時已經因為患癌被摘除了五顆內臟,還是飛來現場,實地考察。
撰文:譚伊白
責編:陳子文
這讓和美術館從設計之初就被廣泛關注,安藤本人也稱之為自信之作,「它承載了我對這座美術館成為中國,乃至世界中心的願望。」歷時五年,和美術館終於在今年十月初敞開大門。
它有幾大看點?為什麼會是「世界第一個」?一条獲得安藤忠雄獨家授權的採訪視頻,也與執行館長邵舒、安藤的學生兼合作伙伴馬衛東見面,全方位聊了聊和美術館與安藤忠雄的故事。
點圖看安藤忠雄在廣東興建的和美術館:
順德北滘和美術館(HEM,HE ART MUSEUM)
中午12點,嵐洋茶餐廳的門被推開,老闆娘聽到鈴鐺響熱情地出來迎客。
「你們從哪裏來?也是來看隔壁那個美術館的嗎?」這間20平方大小的茶餐廳藏在一片居民樓中間,店面不臨街,位置隱蔽不好找,老闆娘剛在十月初做了店面升級。在這之前,這裏營業到下午兩點半,來的只有熟客和周圍的上班族。
從十月份起,它多了許多外來客的點評,都是800米開外的和美術館帶來的遊客,珠三角地區的、北京的、上海的,「生意變好啦!」老闆娘的語氣裏有本地人的自豪。
北滘鎮被當地人戲稱為「北滘CBD」,它雖然是個小鎮,卻誕生了幾個千億資產的大企業,四周高樓林立,在玻璃寫字樓環抱的中央,是由清水混凝土圍合而成的和美術館,獨立又和諧。
創建它的家族發祥於本地,在本地成長。建造和美術館的緣起,是他們想為400多件私人藝術品找個收藏空間,同時回饋自己的家鄉,讓更多的人來了解這個地方的文化。在大灣區,深圳、廣州、甚至順德,「喜歡藝術的人很多,但敢於從事藝術的少之又少。」執行館長邵舒說,所以家族希望走出這一步。
他們渴望一位既深知亞洲文化、有獨特建築語言,也能完美將建築與環境融合起來的建築師,將夢想落地,於是找到了安藤忠雄。
2014年初次見面,之後安藤反覆修改設計和實地考察,再到繁複艱難的現場施工,終於五年後,一座大師建築在小鎮橫空出世。
嶺南文化的呈現
點圖看和美術館的設計細節及設計理念:
作為建築師裏設計美術館最多的一位——除了非洲和南極洲,他在全球總共設計了88個美術館,安藤忠雄總會花很多力氣在建築和當地文化的關聯上。
和美術館的「和」,有和諧安泰之意,也代表文化和空間的融合。於是這一次,他借鑑中國文化中「天圓地方」的概念,並走訪了好幾個當地嶺南建築,弱化了以往作品中常見的方形和三角形元素。建築的圓又是重疊交織、一層層挑空出去的,像水波紋一樣向外延伸,不對稱性給整個建築帶來動感和韻律。
安藤往常的設計,多是清水混凝土的牆體或是和石牆結合。這次,他考察了周邊很多嶺南園林後,決定沿襲中國傳統園林的精髓——第一需要通透,再者便是移步換景。希望人們在展廳裏看藝術品的同時,也能看到窗外的風景。
清水混凝土和世界第一個雙螺旋樓梯
走近大廳,撫摸面前的這堵牆,你才能真正感受到被譽為「清水混凝土詩人」的安藤忠雄。
「兩塊清水混凝土之間的拼縫前後差,中國的標準是低於5毫米,安藤的要求是0毫米。在他的標準裏,一個混凝土澆築成型以後,邊緣要跟刀切的奶油蛋糕一樣,摸上去不會割手才算及格。」曾見證施工現場的邵舒打了個形象的比喻,「按照他的嚴格標準,最終全國只有一家施工團隊敢接下這個活。」
清水混凝土講究「一澆成型」,靠的都是現場施工,一旦出錯無法重來。當了五十多年建築師,安藤固執地認定了這種材質。
在安藤之前,混凝土普遍被認為根本不具美感,一直都被當作建築的打底材料。安藤說,「我堅持用混凝土,是因為我要挑戰自身創造力的極限。鋼筋混凝土只要有混凝土、水、沙石加上鋼筋,就能隨意創造形狀,是象徵現代的建築工法。」而這不只是他美學上的企圖,使用清水混凝土,還意味着他能在有限的預算與土地上打造最大空間,是最簡單且最節省成本的解決之道。
其他建築一般在澆築過後都會做表面粉刷,但安藤從來不作任何修飾。呈現「素顏」狀態,「沒上粉底,沒有遮瑕」。
他愛混凝土的表裏如一,在他眼裏,混凝土是生命體,在風吹雨曬後會變色、開裂,一座混凝土建築就彷彿一個不斷生長的龐然大物。
穿過大堂的環形走廊,一轉身就進入了建築中央。空曠而自由的空間,只有天頂的光灑下來,不經人事,心無雜念。這是世界上第一個混凝土雙螺旋階梯,像兩條並行蜿蜒、永不交匯的河。
這景象,不禁讓人聯想到博爾赫斯所說的,兩種看時間大河的方式:一種是看它從過去穿行過我們,流向未來;另一種是看它迎面而來,從未來而來,越過我們,消失於過去。
詩意的雙螺旋樓梯,也正是第二個建築難關。
澆築雙螺旋樓梯所需要的模板,每一片的角度都不一樣,再加上圓形不斷變大,長度也不一樣,同時每層樓梯的高度也經過嚴密計算,逐級減少約9毫米。
「每塊樓梯都有自己的身份證,裝錯了就完了。」安藤對細節有着近乎瘋狂的完全操控,小到一個門把手的樣子、高度,一個門鎖怎麼裝,裝在哪?樓梯的扶手角度多大?他都得管。因為疫情他不能往返現場,但每一張圖紙他都要簽字。
美術館的頂部,是一個透光的弧形玻璃穹頂。自然光灑進中庭,隨着時間變換,光斑會點綴在樓梯的不同位置上,樓梯的明暗也發生變化。順德的地理位置正好就在北迴歸線上,每年夏至日時,太陽便會90度垂直射入穹頂,像一條直入雲端的時空隧道。
「售後服務」
和美術館一共六層,沿着雙螺旋樓梯走,便能在每層通往不同的展廳,目前正在展出《世間風物》啟動展,除了有重量級的家族藏品,還有國內外藝術家專門為開館創作的新作。
安藤忠雄一直認為:建築家應該對自己設計過的建築負責。
竣工後,他經常帶着全體員工一家一家拜訪已經建成的房子,只要一發現建築的狀況不理想,就立刻想辦法處理。就算和客戶發生爭執,也會堅持到對方無可奈何為止;如果施工質量不佳,就算扯着對方的領子吵架,也會要求他們重做。往往熱心、囉嗦到令對方退避三舍。
在「大阪府立近飛鳥博物館」和「大阪府立狹山池博物館」建成後,為了融合環境和活化城鎮,他更是策劃了由當地居民在建築物四周親手種梅花和櫻花的植樹活動。
對於和美術館,他不僅親自選擇花園裏的植物,還對委任館藏裝置提出建議,使其與美術館建築空間語言相契合。
之前家族的收藏更偏重於中國近現代大家的字畫,例如徐悲鴻、張大千、林風眠等。這幾年,他們將目光投向了國內外當代藝術家,徐冰、劉韡、名和晃平、草間彌生等藝術家的作品,坐落在建築裏的各個角落,等待被發現。
「怪人」安藤忠雄(Ando Tadao)
「他是個奇跡」
在馬衛東位於上海的事務所裏,珍藏着一幅安藤忠雄的手寫信,立在整面安藤書牆的最中央。
1997年起,約五年的時間裏,安藤忠雄往返於大阪的家和東京大學兩地,開始了在東京大學的任教生活。也是在這個時候,前往東京大學建築系留學的馬衛東認識了安藤,往後幾十年,他不僅是安藤最疼惜的學生之一,也成為了工作上的夥伴。
這封信是安藤在2016年7月寫給馬衛東的。2009年因為癌症他被摘除了膽囊、膽管、十二指腸,2014年被摘除了胰臟和脾臟。但是他依舊保持着大阪人一貫的爽朗,「沒有內臟,整個人都輕快多啦!」
有時候甚至還開玩笑,「業主找到我,我有時會疑惑,我這麼老了為什麼還會來找我蓋房子。業主說,世界上著名的建築師很多,得普利茲克獎的也不少,但缺少了五顆內臟的建築師只有你啊。」
「他是個奇跡」,馬衛東回憶起與安藤老師的課堂點滴,說他是東京大學的「奇觀」。「其他教授都是名校出來的,基本上都是東大本科畢業、哈佛博士畢業的,而他什麼都不是。」
「1941年生於大阪,以自學的方式學習建築,1969年設立安藤忠雄建築研究所⋯⋯」 安藤忠雄的履歷表開面見山就是這句話。他沒讀過大學,在做建築之前當過貨車司機和職業拳手的故事也總被人津津樂道。
「但是他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是總會都把不同的朋友們邀請到東京大學來給我們上課、倫佐・皮亞諾(Renzo Piano)、讓・努維爾(Jean Nouvel)、理卡多・雷可瑞塔(Ricardo Legorreta)、弗蘭克・蓋裏(Frank O. Gehry)、貝聿銘(I. M. Pei)、多米尼克・佩羅(Dominique Perrault)⋯⋯」
他每每一走進教室,強大的氣場,鋭利的眼神,總會讓課堂瞬間變得嚴肅緊張,滿堂的學生會立刻安靜下來。
對於媒體瘋傳的,年輕時候的安藤對人對事要求極為嚴格,容易發怒,尤其是對不認真的員工,生起氣來會秒變「拳擊手」,馬衛東說,「安藤老師對我倒是很温和,可能看我比較順眼吧。從老師身上,我學到了很多道理,最受用的就是——用最簡單的方法處理最複雜的事情,直截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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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建築,還是建築
安藤對於極度簡樸的禁慾生活,有種下意識的憧憬。他在大阪的家距離工作室十幾分鐘的路程,用的是最簡單的傢俱,每餐飯五分鐘就能吃完,有時候一個月的花銷大約只有2000日元(約150元)。
除了建築以外,他對其他的事情都不太在意,做很多事情的速度都很快。時間分配上,基本也都是和建築相關的。
耄耋之年的安藤,加上因為癌症動過幾次大手術,醫生囑咐說,現在吃飯一頓至少得花40分鐘,認真咀嚼,讓食物在口腔內充分消化,還要日行一萬步。
「可能是老師在年輕的時候,吃飯、做事都很快,沒有很多機會好好體會來自每一餐飯的樂趣吧。但是現在吃完飯他還會說,『誒!今天的飯味道還不錯喲!』。」馬衛東說。
20多歲,他在自學的世界裏摸索,看到了一套法國建築大師勒・柯布西耶的作品集。即使是一本二手書,他當時也還是買不起,他怕這套書引起別人的注意被買走了,於是偷偷把它藏在一個不明顯的角落,每次經過這家書店都會去檢查一下,直到一個月後才把它買下來。
在西歐旅行時,他造訪了柯布西耶在馬賽建造的住宅,之後待在那裏的十天,每天都會去看這個作品。
點圖看更多安藤忠雄年輕時的照片:
在成立事務所前的4年裏,只要存夠了錢他就去旅行,到美國、歐洲、非洲、亞洲,觀察各地獨特的建築。在剛剛成立事務所的時候,還沒有客戶找上門,走在路上看到空地,他就會想:「如果是我,就會在這裏蓋」,「這裏如果這樣開窗,應該會有別致的風景。」自己主動把圖紙拿給土地所有者看,他常常會被當作神經病。
1969年,28歲的他成立了建築事務所。此後的51年來,事務所規模由最初的3人到10人,到現在基本保持在20位建築師、4位秘書和安藤夫婦。
事務所的位置也從沒有變過——位於大阪的大澱工作室,一棟經過改建、重建、加建的約450平米工作面積的地方。這也是從他第一個住宅項目改造而成的。在建築界,安藤事務所這樣的工作模式在世界上也是極為鮮見的,他一直秉承的是日本工匠式的理念。
裏面是一到五層的挑高開放空間,而他的工位,在最底層,直接面對着玄關。從他的座位大喊一聲,聲音可以傳到每個角落。「員工進出事務所,必定會經過我的面前。他們在跟誰談什麼、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我立刻能夠掌握。」
作為當今最活躍、最有影響力的建築大師之一,他還保持着小規模、扁平化的工作方式,所有項目都是自己做。在馬衛東回國創業的時候,安藤教給他自己的管理方式——事務所就管三件事,第一管人,第二管錢,第三管項目,各花三分之一時間。
「成為建築家這種人生選擇,是一條狹窄又險峻的路。」他開創的獨特風格,讓人可以直接定義:有一種建築,就叫安藤忠雄。
點圖看幾個安藤忠雄曾經設計過的建築物:
經典之作
住吉長屋——飽受批評的處女作
下雨時要從臥室去上廁所,得撐着傘走過沒有遮擋的中庭。作為他建築師的出道之作,這座房子挑戰所有人的認知。
以質樸的材料、應用單純的幾何學建立架構,並在生活空間中大膽引進自然。這樣的住宅,直到今天仍是我建築上的原點。
自這個房子以後,他也追求在封閉的空間中,將光線與風等抽象化的自然元素導入建築內部。
地中美術館——幾十年的抱負
這是一座從外面完全看不到建築外形的地下建築體。人們靠着來自頭上微弱光線的引導,慢慢進入地下的黑暗空間後,眼前突然浮現藝術品,擁有非常獨特的體驗過程。
其實地下建築的構想,早在安藤剛從事建築設計時,就一直在內心勾勒了。1990年起,他的事務所承包公共建築的比例增加,直到1999年,他接下了地中美術館的設計,才完成了長久以來的抱負。
光之教堂——極致的低造價建築
這來自於安藤一位報社朋友的委託,想改建自己常去的教堂,但不充裕的資金變成了巨大挑戰。於是安藤繼續沿用清水混凝土的材質,室內的祭壇和長椅就用了工地現場的腳架所用的杉木板來做。除了有降低成本的考慮,他還將教徒的虔誠之心帶進了建築。
疫情的緣故,醫生囑咐安藤不能遠行。
「就在幾個月前,安藤老師打電話跟我說,現在不能出門活動,真是有點無聊啊!」馬衛東說,「他還是那個風趣幽默的安藤。」他是一個閒不下來的人,往常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海外做項目,現在的他很懷念那種堅持了半個多世紀的緊張的「游擊隊建築師」式的工作節奏。
79歲的他,光與影的故事還在繼續,「建築必然伴隨光和影。人生亦然。有艱苦、陰霾的日子,背後就必然有光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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