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述】專訪WMA大師獎得主嚴瑞芳:大門隨時上鎖

撰文:劉力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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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今年WMA大師獎得主嚴瑞芳這輯照片《大門沒有上鎖》,就像某段凝固了的黃金時代。
物品、光線、空氣都在帶領觀眾進入時空的迷宮,感受一個家庭和時代的過渡。

《大門沒上鎖》(嚴瑞芳作品,WMA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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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這空間,很特別的地方是,它能夠累積到香港好多不同時間的物品。代表了好多當時社會發生的事、歷史的事、政治的事、流行文化,以及家庭生活的狀態。」嚴瑞芳說。

憑藉《大門沒有上鎖》取得今年WMA大師獎後,嚴瑞芳已經接連接受了好幾個訪問。那天她縮在展覽一角默默地維修幻燈片投影機,仍不覺倦意;可能她還是疲累吧,但說起這輯照片和照片中的地方——公務員合作社,她仍有很多話要說。

嚴瑞芳選擇用幻燈片播放作品,圖為當天她在維修展覽器材。(吳鍾坤攝)

公務員合作社房屋在上世紀60年代出現,部份公務員能夠自組公司,稱為合作社,由政府批地、借錢,合作社便能起樓自住,屬高級公務員的福利,但此政策到1977年便廢除。嚴瑞芳原本想找父親曾住過木屋區,偶然走進這荒廢之地。

「這間屋與我們現在的生活好像有段距離吧?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政策、怎樣的歷史時代,而合作社又為何能夠出現呢?」她指著懷舊似的照片說。

視覺藝術家嚴瑞芳。(吳鍾坤攝)

「為何會做這個系列呢?該這樣講起吧,今日遇到個artist叫鄭波,他在城大任教,並用野草創作。他說香港很多住屋問題都是由地產主導,大家熟知的地產霸權、樓價問題等等,很有意思。而我發覺為何合作樓會這麼有趣,正是因為它投影到一種對住屋的想像和理念。」

「雖然合作社是公務員福利,但其理念不一定只有公務員才能做。他們一起成立公司,由找建築師、建屋等所有步驟都由自己經營,樓宇建成之後並不作售賣,只是自己居住,這樣彰顯到住屋其實是人的基本權利。而我利用影像發掘這件事出來,是在提出香港都曾經可以這樣,那麼是不是土地都可以這樣用呢?這也是住屋的一種可能。」

由木屋至一萬呎豪宅

2016年,這棟公務員合作社被中資公司中州全面收購,24戶人家一起遷離。當初每戶大概5萬元的建屋成本,最終讓每戶賠得1512萬至1831萬不等。根據發展商計劃,重新發展後預計會起分層式豪宅,最大戶型佔3層全層,面積達1.08萬平方呎,超越山頂何東花園的重建單位,成為全港最大的分層豪宅。

「一萬呎!你能想像嗎?」嚴瑞芳感嘆。

大坑道4號這地方,由木屋到合作社房屋,到現在的超級豪宅,好像在反映香港發展路向。「這真是十分『香港』,一切變得用資本去衡量,連住屋的改變也正正在反映社會現狀。」

她續言:「所以我想拍下來,這麼殖民地的東西,像是垃圾、個人的歷史好像沒什麼意思,但我們能從中看見很多意思。因為當這件事過去了,被新事物覆蓋掉,之後在這裏住的人將跟這些東西完全無關。」

《大門沒上鎖》(嚴瑞芳作品,WMA提供)

嚴瑞芳於2017年3月首次到訪此地,過了幾個月後再次到訪,赫然發覺裏面有許多東西都不同了,「原來在過渡的過程中,一些歷史、無人問津的東西,會有許多人……不知是哪來的手將其篡改、詮釋、重新重置,並且拿走一些東西,而你沒有注意到──我覺得這是過渡的特質。」

這就是她所指的「過渡」,我們以為過渡是連續的,但實際上的過渡往往令我們後知後覺。如果我們把注意力稍稍移開,回過神來一切已經變得不可挽救。

《大門沒上鎖》(嚴瑞芳作品,WMA提供)

嚴瑞芳描述的過渡特質,看來與香港的情況十分相似。「對啊!又不知道哪來的手在控制似的,好像都在爭話事權。」她認同。這種想法的產生,源自於她再上一部作品《黑鳥島》。

前因:《黑鳥島》

「我之前有個作品叫《黑鳥島》,在香港尋找鴿的歷史。那時也是在焦慮為何經常有人想影響香港的發展。故事很有趣,事源我在想為何香港沒有鴿賣呢?因為香港只有野鴿。從前在北京住過三年,在胡同中常會聽到一些『weee』的聲音,很詭異,但並不知道那些聲音是怎樣來的。後來問人才得知是由鴿發出,那些人在賽鴿時,為了知道牠們飛得多快或是回來了沒有,便掛隻風笛在牠們身上。我就想到這像是一種無形的影響,你能聽見,但不知是從何而來。於是那時我就想將這種聲音放在香港,看看人們有什麼反應。」不是我妄自菲薄,但想必很多香港人連問都不會問吧。

影像是她創作的重要元素。(吳鍾坤攝)

97年失敗的「萬鴿北飛慶回歸」

鴿的故事還沒有完,接下來就有趣了。「還有,原來97年的時候,區域市政局想到了一條『絕橋』,就是在大陸運了一萬隻信鴿來香港。因為鴿有種天性會飛回家的嘛?所以當牠們飛回去的時候不就代表『回歸』嗎?1997年時覺得簡直是絕橋,還有名字叫『萬鴿慶回歸』(編接:正式名稱為「萬鴿北飛慶回歸」)。」很好很好,這很有味道。「誰知道那年竟然下大雨!先是紅雨,然後就黑雨,很多鴿飛不回去。」

這可不是嚴瑞芳自己說的,她曾訪問過香港鴿王梁錦鴻,當年由於大量信鴿滯留香港公園內,正是梁錦鴻負責捉回鴿子,清理場地。上年的《廿年回歸前後話》展覽中,嚴瑞芳就帶來了以此為題材的錄像作品《黑鳥島》,追尋那一群信鴿的去向。

嚴瑞芳是視覺藝術家,但她說不會自稱攝影師,只是影像於她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創作方式。「影像是我創作中非常關鍵的元素,而我呈現思想的方式是我如何去編輯、篩選它,從中構成一種風景、構成一種角度去反映社會現象。」

展覽場地為幻燈片播放室。(吳鍾坤攝)

選擇攝影:真實的力量

攝影作為一種創作方式其實有點特別,皆因它的素材是整個客觀世界,換言之創造的空間較其他媒介為少。同時,它呈現真實的力量往往更為巨大。嚴瑞芳選擇用幻燈片菲林作為媒介,就是看中了它還原現場的能力。「我覺得攝影同時有種witness──見證的作用。有時人們用Photoshop改圖,不知不覺間降低了攝影真實的力量,所以我就選擇用菲林,因為它基本上是不能改的。甚至framing、再構圖、光暗對比、微粒數量都較難更動,這樣會更能反映我的sense。這整個方式會較貼近我追求的東西。」

她笑言:「反而數碼我感覺好似沒那麼在行,經常會太在意要準、要清,或是前清後朦。」誠然,數碼攝影的空間無疑更大,科技提升、能做的東西多了,有時反而令人心雄,想著要將功能用到盡,不知不覺間注意力便被分散。

「譬如這個作品最critical(要緊)、最political(政治)的地方是──香港其實是有這種住屋的可能,我想借助攝影真實的力量去提出這件事。」

「第一次去是上年3月,那時大門沒上鎖,我進去拍了一些照片,後來見到《過渡》這題目,便即刻憶起這件事,立即就有了想法。那時已經過了幾個月了,再去到時大門竟然仍然打開。所以我起這個題目的意思也是要利申,不是我擅闖、或是進行廢墟攝影什麼的,而是它真的沒有鎖啊,哈哈!」

她表示這也是種過渡的狀態,「就是你不知道它何時會關,一關門事件就定案了,你再也不能去到認識它。當你不能認識一件事的時候,又不可以make comment(評論),因為你接觸不了它。當你不知道它何時會『落閘』,便會產生不安。」

今年WMA MASTER的作品相冊,圖為嚴瑞芳作品。(吳鍾坤攝)
《大門沒上鎖》(嚴瑞芳作品,WMA提供)

家庭歷史與傳承

廣義上來說,任何事物都正在變化,所有東西都在過渡。她認為解構這題目需要訂定一個可觀察的主體,而這間由1953年起傳承至今、歷經數代的屋子無疑是最好的對象。由被遺下的祖先照片,上世紀的色情刊物、新世代房間中的雨傘運動物品、桌面上的區旗國旗、地上的89年舊報,通通呈現了一種家庭歷史。「我覺得家庭歷史是十分有趣的,它往往能補完一些歷史,呈現真實的生活狀態,並讓人認知到那個時代的所謂『理想生活』的可能。而且我這次還發現了一些承傳,像是在大廳地下找到的89年報紙、女兒房間中的雨傘運動物品,這個公務員家庭關心政治的特質由此承傳了下來。」

嚴瑞芳在訪問中多次提到父親,看得出她非常懷念,更慢慢說到原來這原來是一個尋根之旅。「當我拍這些照片時其實很興奮,覺得自己離歷史很近,原來香港是這樣來的。那時我覺得自己也認識父親多一點,這是他生存的年代,二十多歲時最活躍的時代,就是這個五光十色的香港,多有希望。」

「我是客家人,當年還小的時候父親偶爾會用客家話與家人談論皇家廠這地方,我卻因為客家話不太好聽不太懂,只有一點模糊印象。這次令我好像認識更多。」

我們向未來走得越遠,就對過去追溯得越渴求。尋根、尋未來,也是過渡吧。

植物代表新生,投影植物則令語義變得曖昧。嚴瑞芳想打造一個既幻又似真的空間。(吳鍾坤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