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名導蔡明亮談舞台劇《玄奘》:玄奘這個人是我心理上的對照

撰文:梁嘉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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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蔡明亮作為亞洲電影代表人物之一,多次在威尼斯、康城以及柏林影展中獲獎,《愛情萬歲》《郊遊》《河流》等多部代表作均讓人耳熟能詳。這位著名導演締造無數經典電影作品,最初卻是從劇場出身。這次他回歸劇場,和老搭檔李康生合作,聯合著名視覺藝術家高俊宏帶來《玄奘》舞台劇。

這將是劇目首度於半戶外空間上演,為大館表演藝術季首個作品,蔡明亮亦將出席電影《何處》對談。趁這次機會,我們特別邀請蔡明亮導演談談玄奘對他的意義,以及這次演出特別之處。

名導蔡明亮這次將舞台劇《玄奘》帶來香港(攝:梁嘉欣)

問:玄奘劇場創作的靈感從何而來呢?你是怎樣開始對玄奘這個人物產生興趣的呢?

蔡:我大部分創作都和我生活有關係,其實沒有所謂靈感。有些東西跟了我很久,像是大家熟知西遊記的唐三藏,也就是玄奘,我是到了大概二、三十歲時開始讀佛經,才讀到玄奘生平。這個人真實存在於一千四百多年前,我覺得他是個很特別的人物。當時唐朝已經有《心經》等各種經文,但他不確定那些經文準確性,所以決定去印度取經。可是你可以想像,那個年代交通不便,而且唐朝為了抵禦外敵,把玉門關之類關口均封閉起來。他根本沒有許可出關,所以他就逃出去了。

我大部分創作都和我生活有關係,其實沒有所謂靈感。
蔡明亮
《玄奘》舞台劇劇照(圖片來源:大館)

當時我讀到玄奘要經過一個沙漠,內心很震撼。我內心有一個概念——就是當你踩到沙漠時,就算你本來有明確目的,在茫茫白沙中也會消失。你都不知道自己能生,還是會死,所以取經會變得不再重要,你得先經過沙漠。中間玄奘曾經後悔想要回東方,但走了幾步又回頭,後來他念著心經度過了沙漠。

這段讓我特別感動,我覺得和我自己個性有一些關係。我是天蠍座,我曾經認真想過有沒有什麼事情,是我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但即便是很難,我都做到了。包括你看我後來拍那些電影,明知道人家都朝另一個方向走了,我還是堅持往這邊走,我覺得走時有自己的快樂,就是這種東西支撐著我。我希望為我的電影是有用,就像玄奘他取西經,是因為他覺得這個經文對人類有用。

《玄奘》舞台劇劇照(圖片來源:大館)

問:所以你覺得某程度上玄奘和你是一個對照嗎?

蔡:有,在心理上可以算是一個對照。所以玄奘這個人物一直跟著我,到了2011,我拍完了一部跟巴黎羅浮宮合作的電影《臉》,便停下來大概三四年沒有拍戲,後來台灣國家戲劇院知道我有空就提議我做一個實驗劇場。

說起來我舞台劇也很怪,我只想演一個人的戲,那時候我已經五十多歲了,李康生也四十多歲了。說起獨角戲大家都會演什麼奧蘭多、哈姆雷特等特點強烈角色,但我對「演戲」這個概念和別人不同,我更喜歡演員自己的樣子,所以我跟我演員說:「我們合作那麼多年,你也有點年紀了,能不能不要演別人?你們就演自己。」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有三個:一個是李康生,一個是我的爸爸,一個是玄奘。
蔡明亮

我就突然覺得,李康生應該一個人演三個角色——一個是自己,一個是我的爸爸,一個是玄奘。

蔡明亮2011年的實驗劇場《只有你》劇照(圖片來源:蔡明亮的三齣獨角戲-只有你 Facebook)

問:剛剛你說到2011年的實驗劇場《只有你》,這和你後期作品有關嗎?

蔡:這齣舞台劇其中一幕是要李康生從左舞台走到右舞台,在這個過程中,他是扮演我父親的角色,中間隔了時間和生命歷程,很長也很慢,所以我讓他表演一個時間性感覺。我們找了編舞來構思一些動作,但一直不太順利,怎麼做我們都不太喜歡。

後來李康生突然跟我講:「不如我用走的。」李康生脖子有一點問題,放鬆時身體會有一些扭曲,但是那個感覺很漂亮,所以有一段是他走得很慢很慢,他那天走了17分鐘。一般人不會用這麼慢的速度移動,這在舞台上很長,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沒有演出、表演、音樂、聲音,就如此慢慢移動。

蔡明亮的《行者》拍攝僧侶在香港繁忙的街頭上慢行。(圖片由優酷及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提供)

在這之後我跟李康生說:「我要拍一部你走路的電影。」《行者》就是從此而來,我讓李康生在電影裡穿一種佛教袍,不是真正佛教概念中那種服裝,完全是從我想想而來,我想要他有紅色身體、光頭、光腳。他走完第一部戲時,我想法就來了——我說我要拍十部什麼都沒有的電影,只有走路。

問:那麼《玄奘》舞台劇就是從《行者》系列衍生而來嗎?

蔡:我拍到第五部時,大概是2014年,布魯塞爾藝術節跟維也納藝術節同時請我放映「行者」系列。因為他們始終還是一個藝術節,所以當時問我能不能排一個舞台劇,和行者一起播放。當時「行者」系列已經有了四五部,我就用玄奘概念來做一個舞台劇。從電影走到劇場,然後又從劇場走出來,我認為它穿越了這些藝術形式。

《玄奘》舞台劇劇照(圖片來源:大館)

問:這次舞台劇來到香港,演出和香港有任何聯繫嗎?

蔡:舞台劇和電影很不同,有很多細節,其中一個跟香港有關係。我選了一首南音作為配樂,這首南音出現時是整個戲的高潮。南音是香港、廣東這邊特有音樂,這首南音很特殊,是70年代杜煥在茶樓裏面錄的〈男燒衣〉,也是因為這樣我一直很想要來香港演。

會選用南音也和我自己生活有關係,我外公是廣東人,我從小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十幾年,小時候也是他們帶我去看電影。那我外公除了看電影,也聽廣播、粵劇,而粵劇裡有很多南音的成份。小時候吸收了很多,這在我音樂世界裡是一個重要的東西,於是我就用了它。

《玄奘》舞台劇劇照(圖片來源:大館)

問:可以談談舞台上的「蓋地白紙」概念嗎?

蔡:因為我是一個極簡的人,什麼事情我都想簡單。當時我第一場演出在布魯塞爾,緊接要去維也納,大概只帶了十幾個人員來演這齣戲,但是如果要帶整個場景移動會比較麻煩。

我覺得人不需要這麼多東西。
蔡明亮

我有六個月可以構想這齣戲,有一天我在機場隨便畫圖,突然決定——不如我只帶一張紙。白紙可以代表很多東西,可以是一片大地、天空等等,都能用白紙來表達,後來我各種裝置藝術都常常用紙來表達。

蔡明亮表示期待舞台劇中途發生隨機事件(攝:梁嘉欣)

問:這次算是第一次在一個半開放式的場地演這齣戲,你覺得有什麼不同?

蔡:在這齣戲裡我請了一名叫高俊宏的視覺藝術家合作,我們原先並不認識,是我拍《郊遊》時,到廢墟取景時裡面遇到他的作品。他在一個辦公室大牆上用炭筆畫了一幅風景畫,有溪流、有石頭,我被這個畫面震撼,所以決定用作電影結尾。後來我就決定要跟他合作,這次主要還是依循「紙」這個媒介的概念。紙有聲音,而且柔軟,可以折、可以蓋,也可以撕,如此實驗來五個月後,我們發現這齣戲很難再做什麼變動。

演出本身是一個整體,但是外力隨時可以影響演出。我們演出發生過最大一件事是在首場:當時李康生坐飛機時輕微中風了,他一開始不知道,後來有半邊身體很難移動,去看醫生後才發現。當時理論上他已經不能演了,但他跟我說,自己要用這種身軀來進行演出,後來他就這樣演了八場。這就是演出面臨的變化,這次我也期待一些隨機事件發生,演出期間可能會有人在旁邊經過,可能聽得到車聲,我覺得都是好的。我覺得自己不太能控制這一齣戲,但這也讓我很放鬆,就它如此自然發生。

【演出詳情】
名稱:玄奘
日期:2024年4月1日
時間:7:30pm – 9:30pm
地點:大館洗衣場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