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告別:小林尚禮與梅里雪山的32年
2023年的秋天,日本登山隊員小林尚禮時隔三年再次來到梅里雪山下的明永村。這一次的搜尋,找到的遺物極少,小林尚禮想——差不多是時候結束了。
1991年1月,中日友好聯合登山隊在攀登位於雲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境內的雲南最高峰、「藏地八大神山之首」——梅里雪山的過程中遭遇雪崩,包括小林尚禮的同級同學笹倉俊一在內的17名隊員全部遇難。為了讓遇難者「回家」,1998年至2019年間,除了2011年因肺部手術暫停了一年以外,每到冰川融化的初秋,小林尚禮都會如約來到明永村搜尋,併成功找到16具遺體和大約八成的遺物。後來,新冠疫情來臨,搜尋中斷。
「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搜尋了。隨着時間的推移,可以找到的遺物越來越少……」近日,完成搜尋、回到昆明的小林尚禮接受了我們的採訪。他回顧,「20餘年的搜尋,絕不僅是出於義務和友情堅持到今天。和生活在山麓的人們變得親近、被作為聖山的山之魅力所吸引,才是我不斷繼續的原動力。」
20餘年的搜尋
發生在1991新年伊始的這場山難,被視為人類登山史上第二大山難,共有日方11名隊員、中方6名隊員遇難。當時只有21歲的小林尚禮,在所在的京都大學學士山嶽會事務局得知了這一消息。遇難的11名日方隊員,全部來自這個成立於1931年的登山團體。
事故發生時,剛加入山嶽會三年的他,完成了年末的冬季登山計劃,正在老家過新年。聽說隊友失去聯絡的消息時,小林想得很簡單,只覺得他們不久就會安然歸來。確認山難後,小林被派去遇難的同級生笹倉俊一家,聽到笹倉的父親說了一句:「二十一年,真是短暫的人生啊」,對遇難沒有實感的小林心頭一震,禁不住潸然淚下。
山難之後,山嶽會設立了事故調查委員會,用一年的時間刊行了《梅里雪山事故調查報告書》,之後進入了長期的休眠狀態。失去了隊友、對生活充滿迷茫的小林,只能悶着頭繼續登山、登山。
「為了抵禦心中的不安,我開始思考該用怎樣一種方式來證明與他們共度的那些時光。」小林回憶,山難事件兩年之後的春天,17位遇難者的慰靈碑被立在京都比叡山國家公園。他心裏悄然生長一個念頭——再次挑戰梅里雪山。
隨後,小林聯絡了山嶽部的前輩們,大家花3年時間又組織了一支隊伍,於1996年10月再次挑戰梅里雪山。遺憾的是,同樣因為遭遇了惡劣的暴風雪天氣,這支隊伍也未能登頂。小林說,「在那之後,山嶽會再也沒有組織過海外登山活動,日漸衰落,如今連事務所也沒有了。」
儘管梅里雪山登頂受挫,但在這一過程中遭遇當地民眾的反對,及天氣的詭變、營地牧屋被雪崩摧毀,小林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是否存在看不見的力量?」回到東京後,他決心好好工作,換一種方式生活,並開始學習攝影。
再次和梅里雪山產生連接,是1998年7月,距離山難七年之後,中國傳來了讓人震驚的消息:梅里雪山腳下的明永村村民在放牧中發現了隨着冰川漂流下來的登山者遺體。收到消息的四天後,小林和山嶽會幾位隊員一起前往當地,進行遺體收容。
看着「吐出」隊友遺體的冰川,小林深感震撼,「發現遺體的地方是明永冰川中游僅有的平坦地帶,再往上就是落差上千米的大冰瀑。冰川表面覆蓋着沙土和朽木,顏色發黑,透着野性和粗狂,形態複雜的冰隙無處不在」「遺體順着巨大的冰瀑從雪山跌落,在冰川融化、冰凍的反覆循環中,早已殘缺不全」。
「儘管如此,但我們卻感受到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懷念。他們是我在山嶽部的時候曾朝夕相處的朋友啊!」這一次,小林他們發現10具遺體和大量遺物。在查驗一具具遺體時,他輕聲對他們說;「你們終於回來了啊。」
再次回到日本後,懷着「必須把17個人全部帶回來」的念頭,28歲的小林辭掉了工作。次年,他前往明永村常駐。「常年登山,早已習慣了貧窮。每個月只要有10萬日元,我就能活下去。」就這樣,小林開始了漫長的搜尋生活。
「無論見過多少次遺體,還是會覺得生理性的噁心;但無論見過多少次,還是會覺得非常懷念。」其後的數年間,小林又找到6具遺體和眾多遺物。這兩種心情,交織在他的搜尋中。不過,
一次又一次的「重逢」,讓小林慢慢理解了隊員們的離去。
遇見卡瓦格博
在梅里雪山,第一個接納小林的當地人,是明永村的村長扎西。他不僅讓小林免費住在自己家裏,還一次又一次陪同小林前往冰川搜尋。融化的冰川隨時有崩塌的可能性,更了解地形情況的扎西陪同小林前去,確保了搜尋安全進行。
「傍晚,結束一天的勞動,待所有人回到家裏之後,家庭小酌時光開始。大家圍坐在一起,一邊喝着自家釀製的蒸餾酒,一邊聊着天。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大家庭時光。」住在村裏時,小林都是和扎西家人一起用餐。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他不僅學會了藏語,還和大家成為朋友。搜尋之餘,他和村民一道進行了三次轉山之旅。
這和他剛來梅里雪山時感受到的敵意完全不同。「當地人世世代代將『卡瓦格博』(梅里雪山藏語)視為神山,不能接受登山者踩在神山的『頭上』。」小林回憶。
近距離的相處,讓小林關於山的思考發生了變化:「起初我是登山者,一心只想到達頂峰;後來我成為搜索者,見識到雪山可以吞噬生命,感受到山的可怕之處;再後來,我又成為了生活者,對梅里雪山的『神聖』有了實感。」
「村裏的清晨,是在向梅里雪山的祈禱中開始的。天剛亮,家裏主人就會走上房頂,焚燒柏葉,向着雪山祈禱。每天如此,風雨無阻。」小林說,對雪山的信仰,是村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前他不明白為什麼,但實際住在村子後,才了解到:正是有了雪山,山下的村民才有了水,有了豐茂的森林和食物。可以說,雪山是生命之源。
小林認為,同一座梅里雪山,寄託了芸芸眾生各自的信念與想象,呈現「神」「魔」「豐」不同的側面。對他而言,梅里雪山不再是「攀登目標」,而變成了叫「卡瓦格博」的神山。
如今,小林將梅里雪山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他帶領遇難日本隊友中的8位隊友的遺屬來到過梅里雪山,實現了他們「看一看親人離去的地方」的願望。2013年,他又成立了卡瓦格博會,開始帶領更多日本人前往雪域聖地巡禮。
「當大家遠眺梅里雪山時,每個人有不同的回憶與想法。但經過歲月的洗禮,人們心中那片凍土都得以不同程度地融化。」小林說。
故事並未結束
在搜尋和遇見之外,還有更多故事發生。2008年,在山嶽會校友的支持下,扎西的女兒白瑪次木來到日本留學。2014年白瑪次木在京都大學畢業後,又和山嶽部的一位後輩結了婚,如今生活在日本,生了兩個孩子。
在白瑪次木舉辦婚禮的時候,父親扎西也來到了日本。這一次,換小林帶扎西參觀。
「17人的遇難,原本是個悲傷的事件,卻因為白瑪次木一家人的存在,猶如在日本和梅里雪山之間搭建了一座橋樑,讓我們得以長久相處,這是極為珍貴的。」小林說。
最新的這一次搜尋,離山難發生已有32年,仍未找到最後一名隊員清水醫生的遺體。帶着遺憾,小林匯報了計劃結束搜索的決定。「清水醫生年邁的父親在等待的過程中已經去世了,他抱着這樣的想法到了最後:不被找到也好,說不定是因為還在某處活着呢。」小林也願意這樣去理解這個遺憾。
回顧過往,持續20餘年的尋找,改變了小林的人生,也讓他明白了一些道理:「人類和其它生物一樣,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不應被科技和經濟的繁榮,遮蔽瞭如何與自然相處、如何與不同文化相處的問題。」
事實上,在梅里雪山年復一年的搜尋中,小林也感受到當地發生的諸多變化:作為冰川觀光地,遊客紛至沓來,村民的收入不斷增加,生活也越過越好;與此同時,隨着氣温上升,明永冰川不斷退縮,泥石流等自然災害也增多。
「在此情況下,我們該如何保護好雪山和冰川?」面對這樣的提問,小林把回答權給回了雪山下的人們以及大自然。
「當身處城市的我們在想着保護大自然的時候,是否把自己凌駕於自然之上?我想,依雪山而生的村民,對它的變化更為敏感,也有更真切的認知,他們會生出要更加努力去守護自己生命之源的想法。」小林稱。
儘管決定結束搜尋,但小林計劃每隔一段時間就回雲南看看,持續拍攝梅里雪山,繼續和村民的友誼。
本文作者系胡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