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影視是「行業毒瘤」？　前競爭對手揭秘「字幕組的江湖」

2月3日，上海警方通報抓捕內地最大的字幕組「人人影視」站長梁良等14名成員。事發後，有不少網民同情人人影視，將其奉為「英雄」。然而，有同業卻直斥人人影視是「害蟲」，指其追逐營利，捨棄了字幕組誕生時的初衷——熱愛和奉獻，亦排擠了「情懷派」小型字幕組的生存空間。

人人字幕組誕生於2003年，至2016年分裂為「人人影視」和「人人視頻」。前「耐卡字幕組」創辦人NoA自2009年開始製作翻譯字幕，在創辦「耐卡字幕組」前曾先後加入兩個字幕組，翻譯了包括《權力的遊戲》（Game of Throne）、《無恥之徒》（Shameless）等一系列熱門劇集，與「人人影視」和「人人視頻」皆有過交手經歷。是次他便以觀眾和前業界人士的身份，接受《香港01》的專訪，分享他對內地字幕組生態的經歷和看法。

NoA如今已轉投廣告行業工作，但回憶起那超過10年的字幕組生涯，他依然是津津樂道，堅持自己是「情懷派」，從來沒有改變做字幕組的初衷——「那時覺得一些劇集好好看，如果有更多的人可以看懂，該有多好」。與此同時，對於人人影視面臨滅頂之災，作為過往上競爭對手，他也毫不掩飾對這個字幕組「最大門派」的厭惡以至憤恨，鉅細無遺地將人人的「罪狀」一一細數出來。

「為了追逐利益而用盡手段」

NoA的立場很清晰，基本上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人人影視為了追逐利益而用盡手段，是字幕組行業的毒瘤。」根據他自述的交手經驗，他總結出人人之所以能在字幕組江湖獨霸一方，不外乎是使出3招手段，這些成功之道可說是與字幕翻譯品質已沒太大關係。

▼ 賣硬碟、插廣告、辦旅行團……「人人影視」的營利方式相當多元

大企業也好，小商戶也罷，「打不過它就買下它」同樣是王道，人人也不例外，而用NoA的講法，第1招正是「招安」：「人人有自己的伺服器，粉絲數量也多，所以他們會找小字幕組翻譯一些冷門劇，不跟他們搶佔市場，交換條件就是讓小字幕組上傳自己的作品到他們的伺服器上。」例如著名的「幻影字幕組」，就是被人人「招安」後，專門翻譯冷門劇或人人翻譯不過來的劇。

打不過對手卻能「買下」對手，人人與大小企業無異，靠的是手上平台夠大兼有市場份額，難聽一點說就是有「大石砸死蟹」的本錢。NoA就直言以本傷人正是人人「招安」不成的後續手段：「若小字幕組不接受人人『招安』，人人就會特意翻譯該字幕組主力翻譯的作品，來『打壓』對方，這就是人人的第2招。」

可是從另一角度看，做生意很多時候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捱」，那些「投靠」人人的字幕組，也是看上了人人的伺服器空間，樹大好遮蔭較不用擔心被「和諧」屏蔽，兼且粉絲受眾眾多，讓小字幕組可以更有成就感。NoA即認同，龐大的影響力在一定時期成為了人人的「保護色」，雖然網上有一些雜音，但都不能與多數網民對人人影視的熱衷抗衡，這也令官方在對人人下手前，需要思慮社會上的負面反響，這或許也是人人影視躲過官方一波波整頓盜版影視產業的行動，在十數年間屹立不倒的原因。

NoA道出了人人以本傷人那一面，但從他條分縷析人人的「打壓」手法，也可以看出人人「稱霸之道」可不是單憑伺服器和市場份額就能奏效。實則同樣根據NoA的講法，人人一旦利誘不成，隨即便動員其營運機器，利用速度將擋在路上的小門派碾壓過去，而這正正顯示人人的營運效率。

「憑藉資源豐富、出片速度快」成行業龍頭

2003年，人人在創立伊始就以「出片快」著稱，彼時另外兩個專門翻譯英美劇的民間字幕組「風軟」和「破爛熊」出片速度都很慢，常常是國外播出一周後才發布「資源」（供下載觀賞的影片）。但人人誕生後，通常在播映翌日或三天內就會發布「熟肉」（已加上中文字幕的影片），令廣大英美劇愛好者喜出望外，包括仍只是觀眾的NoA。

▼ 人人影視的翻譯時有錯漏之處，當中一些錯誤令人貽笑大方

到了2009年，當NoA投身於字幕組這個江湖，他卻發現在人人的速度背後，用他話說是「為了追逐利益而用盡手段」。其間既發揮高效的組織能力，也作出了商業判斷上的取捨，例如並開創了「初校、二校、三校、精校」的多輪校對版本，會先發布一個粗譯的「初校」版本吸引到「求快」的觀眾，再逐次上傳修正版本。對此NoA不以為然，認為字幕組應該保證信達雅，而不是為了佔領市場就快速發布不成熟的作品：「由於不求精準，速度會領先小字幕組，讓後者失去生存餘地。」

縱使NoA仍然不齒人人「壓榨免費勞動力」，但他不得不承認的是：「多年來，人人憑藉資源豐富、出片速度快，漸漸積攢了人氣，成為字幕組行業的龍頭，也找到了穩固自身地位的方法。」

事實是在人人影視之前，為興趣而生的小型字幕組缺乏管理，他以自身經歷為例：「在拿到片源以後亂成一鍋粥，大家爭搶著翻譯，一集劇的翻譯工作被分給了十幾個人，卻沒有人願意校對，大家交稿的時間也不一，出片變得遙遙無期。」相比之下，隨著時間推移，人人憑藉「品牌」聲勢吸引更多同好充當義工，並且彷傚企業的部門、層級、KPI等制度，培養了專業的後期製作人員。

▼ 分家後的「人人影視」與「人人視頻」業務重心各有不同

字幕組鬥的「從來不是翻譯質素」

在NoA的敘述中，字幕組的天下分為兩派，單純為了愛好奉獻的「情懷派」，以及人人影視為代表的「營利派」，然而大大小小的字幕組面對着同一個大眾市場，他都領悟到一點：「字幕組之間爭鬥的從來不是翻譯質素，而是誰能夠最先獲得有效的資源。小型字幕組去迎合這樣的大環境，其實無可厚非，因為這不僅是字幕組的生存之道，也是資本社會的規律。」

他又點出箇中關鍵之一：「因為美劇受眾變大，更多人不追求品質，美劇從小眾精英的文化消遣變成大眾快餐式的娛樂，從字幕組到觀眾，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即使正如批評者所言，從誕生之初，人人字幕組近廿年來都以牟利為目標，但這個獨領風騷的大門派確實是最能夠適應市場變化，滿足日益擴大的觀眾需求，更建立出一套可持續的盈利模式，如在網站和影片裏放置廣告，並兜售載有影視劇資源的外置影碟，還曾將字幕組的勞動成果賣給騰訊、搜狐等引進正版海外劇集的影音串流網站。

▼ 「耐卡論壇」與「人人」有著多年的利益糾葛

人人影視也盡量避免得罪版權方，多年來堅持不上傳國產影視劇作品，也不會在電影上映期間發布戲院觀眾盜錄的版本（「槍版」），直到最近兩三年才因為片源之爭，與部分引進正版影音的網站產生了嫌隙。

「無辜」捲進字幕組門派之爭

回顧NoA的字幕組生涯，他於2012年接受「耐卡影音論壇」的翻譯合作邀約，當時就很清楚耐卡不單如同人人般「追逐利益」，「招安」一些小型字幕組自願上傳分享，來換取論壇廣告收入分成，更會盜取其他字幕組譯製的資源，上傳到伺服器上供人下載，而他本人接下了翻譯工作，正是要協助耐卡提供原創字幕。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超乎他想像之外，也種下了他對人人的憤恨仇怨。

▼ 「空白頁字幕組」一度由於耐卡與人人之爭，被人人粉絲指責

NoA牽頭成立的「耐卡字幕組」，並沒能滿足耐卡站長對於影視資源的龐大需求。NoA表示，站長為了網站流量，還是不斷地「盜片」，甚至使用人人影視製作的字幕重新壓製成片，並將字幕中的人人影視工作人員名單刪掉，這也引發了人人影視多次抗議。為了避免受到輿論牽連，2016年8月，NoA和耐卡字幕組成員宣布改名為「空白頁字幕組」，並強調與「耐卡」沒有關係。不過，直到2017年3月底，「空白頁字幕組」仍然繼續在「耐卡」發布資源，也一度由於耐卡與人人之爭，被人人粉絲指責「翻譯品質差、偷字幕」。

捲進了江湖門派紛爭，NoA可沒那麼容易脫身了，他自認為是「無辜的第三方字幕組」，在那四五年間遭受人人使出對付敵人的第3招：抹黑。

於是趁著「人人影視」與「人人視頻」於2016年底分家，NoA下定決心停止與「耐卡」的合作，並在獲得了一間廣告公司的首輪投資後，於2017年4月左右，聯同「空白頁字幕組」成員一道，與「人人視頻」協商合作事宜，不料此時卻殺出老東家「耐卡」，後者最終奪得合同。也是在2017年，空白頁字幕組解散，NoA則入職了當時投資這字幕組的廣告公司，從事演唱會贊助和影視劇贊助的洽商。

求情懷與求財是否非此即彼？

無償翻譯的是「情懷派」，有償取利的是「營利派」，可是NoA的經歷比起他口中的二分法複雜得多。他欣賞過人人的效率，也因真心愛好而翻譯字幕，遇到了大平台邀約合作的機會，他同樣積極籌謀和工作，甚至在承受了許多風風雨雨之後，直到2017年還在努力尋求做大做強旗下字幕組的方法。

NoA對於字幕組這個江湖，有時不免有些憤世嫉俗，例如提到自己從耐卡收取每集200元的報酬：「組內成員都不知道，這是我以前的字幕組組長教我的，字幕組拿到錢，也大多只有組長偷偷拿，成員以為自己在精進英語能力，或者為分享自己喜歡的影集努力，被蒙在鼓裏，以為自己在為偉大事業添磚加瓦，其實是免費勞力而已。」

然而一集200元講到底只算得上一份心意或車馬費而已，NoA本人便強調：「當時站長告訴我，耐卡網站一個月廣告展示和點擊就能賺十幾萬元，更別說在片子里壓廣告了，一條就上千。」求情懷與求財之間是否非此即彼呢？字幕組這個江湖是否從來都充斥銅臭呢？NoA的故事大概給出了一個微妙而有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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