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中國】中醫生死大辯論 反映的竟是中國存亡焦慮(上)
10月25日全國中國醫藥大會在北京召開,但在西醫大行其道的當代社會,鮮少有人會留心到幾天前的10月22日是「世界傳統醫藥日」:這是1991年於北京舉行國際傳統醫藥大會時所決定的紀念性節日。而更少人會記得,在清末民初的中國社會,傳統中醫曾一度瀕臨生死關頭險遭禁絕,別說救人活命,連自己的生存都差點挽救不了。
對中醫質疑的聲音要一直到中共建政之後,中醫才在政府的保護下艱難地重新起步發展,未淪為只有在書籍與博物館裡才能見到的「文化遺產」。
中醫成落後文明的標靶?
最早質疑中醫存在的聲音來自清末大儒俞樾(1821─1907年),他在1878年髮妻遽然病逝後,憤於所延請的中醫無法妙手回春,於是批閱醫書,提筆撰就《廢醫論》,嚴厲又沉痛地呼籲「夫醫之可廢,何也?曰:醫無所以治病也」,以文字聲討中醫的療效和存續價值,譏諷其「今之醫巫亦一也,吾未見醫之勝於巫也」,並認為中藥虛妄,「醫之所以治病者藥也,藥則不可恃,脈虛、藥虛,斯醫亦虛矣」,甚至,將所有中藥形容成催命毒藥,攻訐道:
「其藥之而癒者,乃其不藥而癒者也。其不藥不癒者,則藥之亦不癒,豈獨不癒而已,輕病以重,重病以死」
俞樾的門生章太炎(1869─1936年)則在1910年寫下《醫術平議》,指出俞樾「雖言廢醫,其譏近世醫師專持寸口以求病因,不知三部九候,足以救時俗之違經,復岐黃之舊貫,斯起醫,非廢醫也」。他替俞樾緩頰稱其本意是為了振興中醫的真正精髓,並非要全然廢除,但批判中醫的聲音已逐漸成氣候。
雖然清末尚有身兼進士與郎中身分的唐宗海(1846─1897年),開創「中西醫匯通派」,寫出援引西方醫學理論補足中醫學理的《中西匯通醫書五種》揚名於世,然而在西方科學的強勢競爭下,中醫已成為激進者眼中象徵落後文明的標靶。比起經史子集等受士人青睞的「國學」,被視為末流、實則關乎億萬民生的傳統醫學反倒先一步被抨擊,不能不說是種矛盾與諷刺。
儘管俞樾晚年又因自身疾苦轉求中藥延命,自歎道「不能堅執廢醫論,反自營求卻疾方」,但俞樾僅改變對中藥的看法,他又寫就《醫藥說》一文,改口稱「余固不信醫也,然余不信醫而信藥,於是又有醫藥之說」。
這種「廢醫存藥」的論點對近代中國影響頗大,並成為中西醫論爭的主要矛盾,甚至不少中醫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認同部分說詞。因此可以說,俞樾的筆鋒點燃攻擊中醫的炮火,其轉變又主導了中醫藥部分有益還是通盤無益的論辯思路。
民國初年 中醫地位日下
民國肇建之後,質疑傳統文化的聲浪不絕如縷,中醫的地位更是江河日下。1912年至1913年間,新生的中華民國北洋政府打算模仿日本,全面推行西式教育,因此著手擬訂「壬午癸丑學制」。但教育部在1912年11月頒佈《醫學專門學校規程》、《藥學專門學校規程》時,裡面竟毫無任何一句論及中醫,等同刻意廢除中醫教育。
該法令一出,頓時引起全中國的中醫譁然,是為醫學史上轟動的「教育系統漏列中醫案」。不過仔細若考究北洋政府的態度,將會發現其根本有意漸進式地廢止中醫,絕非疏忽漏列的無心之舉。
1913年10月,19個省市的中醫團體派遣代表共組「醫藥救亡請願團」奔赴北京。負責擘畫請願的上海神州醫藥總會成員余伯陶(1872─1945年)在代表們赴京前,期勉他們道:「這次赴京請願,是我國醫藥界幾千年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是挽救我國醫藥的一次重大的創舉。它對今後醫藥前途關係很大,希望代表們以堅定的毅力,百折不饒的精神去達到保存中醫藥的目的」。
但沒想到教育總長汪大燮(1859─1929年)的態度卻異常強硬,寫有「呈為懇請提倡中醫中藥,准予另設中學醫藥專門學校,以重民命而順輿情事……速舉中醫中藥切實整頓即可,逐如淘汰則不可」的請願書遭其拒收,對於請願書裡提議的設立中醫藥書籍編輯社、設立藥品化驗所、編輯醫學報刊、創設中醫補習學校等措施更是充耳不聞。
深受日本明治維新廢止「漢醫」 的刺激,汪大燮直截了當地告知代表「余決意今後廢去中醫,不用中藥,所謂立案一節,難以照准」,鐵了心硬是不肯讓中醫延續下去。
汪大燮的回應激起更大的反彈聲浪,各地中醫紛紛撰文痛斥或發起抗議,北洋政府教育部這才發覺大事不妙,趕緊回復請願書,但語句仍充滿推諉:「中國醫藥上自神農皇帝,下至民國,名醫輩出,力起沉痾,活人無數,若年溝通中西醫學,以科學方法研究整理,則我國醫界必有可觀……唯現在世界大同,科學日精,凡講授專門科學,須以最新學說為衡……此項規程,係由臨時教育會議公決……本部對於醫學,只期學術完備,求合於世界進化之大勢……並非於中醫、西醫有所歧視也」。顯然,教育部想把漏列中醫的責任卸得越多越好,並暗示中醫不符合「最新學說」與「進化之大勢」的科學標準,其意仍是想廢止中醫教育。
1914年1月中華民國國務院正式答覆,宣稱:
「前此部定醫學課程,專取西法,良以歧行不至,疑事無功,先其所急,致難兼采,初非有廢棄中醫之意也。……除釐定中醫學校科程一節暫從緩議外,其餘各節應准分別籌辦。」
同時開始允准民間設立中醫學校。表面上中醫似乎免於被消滅的危機,但實際上國務院的表態仍不脫教育部的思維,且一邊允許民間設校傳授中醫,一邊又拒絕制定正式的中醫課綱規範和准許中醫註冊登記,形同讓中醫資格與地位處於灰色地帶。
中醫界因此不屈不撓地繼續抗爭,1925年要求教育部得列入中醫課程,疾呼:「教育部學校課程,有西醫而無中醫,致令辦此項學校者,無矩矱可遵,入此項學校者,無學位可望,是不啻以法律限制學術,為自滅文化之政策」。
結果中醫界的呼聲遭西醫強烈抵制和斥責,宣導「廢醫存藥」最力、抱持進化論眼光認定中醫終將絕滅的西醫余巖(字雲岫,又稱余雲岫,1879─1954年),揶揄道:
「假若中醫教育列入大學或專科制時,將來怎樣可以使高中學生學那些『五運六氣』、『湯頭歌訣』……在中學講的是科學,入了大學反倒退步。」
諷刺中醫的陰陽五行經脈理論全屬謬論。待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教育部於1928年召開第一屆全國教育會議,神州醫藥總會再度呈請列入中醫為大學學系,結果仍石沉大海。
不過這點挫折還不算什麼,更糟糕的還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