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周報】那一代小學生的香港六四:六四的事就是香港的事
「將來香港人如有什麼摩擦,應該記住曾經共度過那麼一個日子。」這是28年前學運期間,專欄作家梁玳寧寫下的話。
她筆下的那個「日子」,是這彈丸小島上連續多場動輒百萬市民參與聲援北京學生的大遊行,也是那個連小學生也懂得討論家國情懷、會用「輸咗嗰個做李鵬」來玩捉迷藏遊戲諷刺時弊的年代,更是香港人在支援整場愛國民主運動中,找到不再是「經濟動物」的自我價值、呈現跨越地域和政治的團結友愛、重拾追求民主自由原動力的永恆時刻。
28年,忘不了的,年月也許會蠶食,大學生說「六四」不關香港人的事,又問港人要悼念到何時。時光倒流至28年前,那一代的香港小學生,有著另一番的「六四」經歷。
葉寶琳:社運人士 當年9歲 就讀小四
對小四的葉寶琳而言,「六四」是那年的春夏之交,父母用新買的錄影機默默把所有新聞片段保存下來,每隔不久就翻出來重播一遍又一遍,他們嘆氣,眼濕濕,但從不言語。
「六四」也是當年的5月27日,母親帶她去跑馬地的「民主歌聲獻中華」,說是看明星。她懵懵懂懂地坐在草地上,學着人群高呼一些不明所以的口號,她沒問為何,母親也沒解釋。
「六四」更是天安門清場後的一個早上,她家樓下的屋苑街市突暫停營業,外牆掛滿巨型黑布條,寫着「罷市」之類的白字,還有些憤慨的字眼。她回到學校參加早會,老師們站在台上無聲哭泣,校長呼籲大家裁剪新聞報紙寄回鄉下,還囑咐要用信紙把剪報包起,以免被海關截查。她想到電視機閃過的天安門、坦克、解放軍等畫面,知道肯定有大事發生,但始終不知道是什麼大事,更不知道是多大的事。
那些模糊的印象,就是她兒時對「六四」的認知。至1997年回歸前夕,社會沉浸在身份認同的討論當中,「六四」事件再度引起熱議,適逢《天安門》紀錄片在新華戲院獨家上映,就讀預科的葉寶琳,被凡此種種吸引入場觀看,當看到中共前總書記趙紫陽到天安門廣場探望絕食學生一幕,她忍不住淚如雨下,兒時的記憶被喚起,出了電影院後不久,她便到圖書館去「鯨吞」相關的舊報紙,一點一點地重新認識「六四」,繼而受「六四」啟蒙參與社運至今。
問:當時你哭什麼?
葉寶琳:有種樸素的悲憤,替學生們的付出感到很不值得,那種單純的愛國情操,還有推動社會變革的美好盼望,都值得被肯定,但政府最後卻那樣殺害自己的人民,我更覺得身在香港的我們,有責任要去延續當時大家的共同追求。
問:但年輕一代說「六四」不是他們的事,他們沒有責任去傳承?
葉寶琳:如果從人數上來說,我也覺得我們那一代「小學雞」,似乎是會受「六四」啟蒙而參與社運、從政、投身傳媒的最後一代。對於年輕人的新論,雖然我也常有無力感,但香港和「六四」的關係確是真實存在,有了當年對「六四」的參與,香港不再是只為錢奔波的「文化沙漠」,我們有了希望社會變革的追求、懂得跨越立場互相團結友愛,那些美好,香港都曾經做得到!
陳家樂:支聯會義工 當年8歲 就讀小三
陳家樂的「六四」記憶,是醫院。他從小抵抗能力較差,每隔幾個月就要入院留醫,而「六四」期間,他都是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的兒童病房度過。那時病房的一切美好得像迪士尼樂園一樣,電視機永遠只播放卡通片,一播到新聞護士就會馬上轉台,連晚上的消夜分量也十分豐富,大家吃飽就睡。如果不是那個凌晨,他還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麼了。
6月4日的凌晨,所有病童熟睡,陳家樂起床如廁時,發現本應關着的電視機竟全被打開了,在無聲地播映什麼,旁邊圍着五六名醫生和十來位護士,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有的護士還邊看邊拭淚。陳家樂走前一看,電視畫面上有坦克、軍人、着火的大街,他摸不着頭腦,此時有護士發現了他,隨即打發他回床睡覺;翌日醒來,病房又恢復往日的歡欣笑語,沒有人提起昨晚發生過什麼事。大概到放暑假時,陳家樂才可出院回家,偶爾聽到長輩碎語提起「坦克」、「軍人」、「好激氣」,每當他試圖豎起耳朵打聽打聽時,長輩們總會惡狠狠的拋下一句「細路仔行埋一邊」。
那些閃爍的片段,加上這個無形的禁忌,「六四」對陳家樂而言,不太能提起他的興趣,同樣是在那人心惶惶的回歸前夕,「六四」再引起關注,他才從新聞中得知有數以萬計的人,每年會都去維園悼念「六四」。直到2003年的《基本法》第23條立法爭議,陳家樂忽然驚覺那一年可能是香港可以公開悼念「六四」的最後一年,翻查資料後,他對「六四」有了不一樣的認識,甚至多了一份有溫度有熱忱及有「中國人」身份的認同,後來不但參加燭光集會,甚至還加入支青組做義工,總覺得有一身蠻力,應為那些無辜獻身的學生們做點什麼。
問:現在還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嗎?
陳家樂:意識形態上,我已經比較傾向本土了,我也不認為自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中國人」,但我是「中華民國」的「中國人」。
問:那「六四」還關不關你的事?
陳家樂:我認為「鄰國」的事與我無關,但「六四」不只是「鄰國」的事,更是香港甚至全球華人共同嚮往的民主化的心願,所以「六四」仍然是我們大家的事。我的心沒有其他人那麼大,沒敢想要去建設民主「鄰國」,但我還是有我自己的堅持,而毋忘六四就是最基本的事,「鄰國」愈是想我們忘記,我們就愈不能中了它的詭計。
江貴生:民協深水埗區議員 當年7歲 就讀小二
江貴生的長輩都是頗典型的香港人,他的父母只求安穩生活,從不過問政事,外家親戚則相當嚮往中國的改革開放成就,擁護政權的立場鮮明。1989年5月底的一天,不知何故,姨媽竟帶他去跑馬地馬場,和很多人一起「野餐」,他還在離舞台很遠的看台上拍照留念,像極今天的「打卡」。
在場的人群時而歌唱,時而高呼,但江貴生通通沒參與,只覺得好奇,但也沒上心。多年後,他才知道那是「民主歌聲獻中華」。「野餐」後不久,他聽到父母談論移民加拿大的事,偶爾也有親戚提及「如果不死那些人,大陸就沒法好好管治」的論調,但他都不知所以,他們家就在恐懼的「移民潮」中度過1997年,移民一事卻不了了之。
直到18歲那年,他翻開一本封存在家中已久的畫冊,看着那些染血的照片,才開始認真探討及思考「六四」是怎麼一回事。2003年,江貴生對特區政府「硬銷」23條立法的手法憤憤不平,他想起那年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愈想愈覺得港人反對立法的經歷,和學生們力求變革、追求公義的場景相似,故決心要參與社運,及後更踏上從政路。
問:六四的精神是什麼?
江貴生:是去追求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無論是香港還是中國,兩地人民的命運是緊緊扣連,大家都面對同一專制政權,同樣生活在水深火熱,唯有推動制度上的改革,才能改變當下苦況。
問:年輕一代似乎只關心「傘運」而不顧「六四」?
江貴生:「六四」和「傘運」的過程不同,但結局是一樣,我們的政治能量都迅速被消磨,人們又變回政治冷漠,大家也沒好好整理總結這兩場運動的經驗,當時的學生沒法交出答案,我們這代人就要去找答案。
陳景輝:社運人士 當年7歲 就讀小二
陳景輝和上述幾位六四「小學雞」的經歷不同,他對小學老師在台上高唱疑似是《血染的風采》以支援學運的印象並不深刻,直到中學某年,他才在回歸前夕社會熱烈討論「六四」的氛圍中,對事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後來他不知從哪裏找來《天安門》紀錄片的影碟,邊看邊尋找自己想從中得到的情懷,比如對那些矢志爭取民主的大學生的支持和同情。再後來他出席了維園的燭光集會,同樣得到了那股悲憤情感的宣洩,甚至決定要以與逝者同在的心情,每逢「六四」就絕食。
曾有一段時間,陳景輝對「六四」的認識,和大部分香港人一樣,都停留在遙遠的天安門廣場,或是那一幕幕血腥的鎮壓畫面,後來他受資深傳媒人梁文道一篇文章的啟發,才覺得我們似乎遺失了當年傾情參與「六四」的各種收穫,故潛心扎進舊報紙堆裏,嘗試拾回那塊屬於香港的六四圖畫,並整理成《從支援中創造──有待相認的八九香港》小冊子,他還發起本地導賞團,盡力把「六四」的焦點從北京回歸香港。
在舊報道中,他看到「吾爾開希」在那個時代對香港其實別具意義,有作家形容「吾」是「我」,「爾」是「你」,「開」指「打開」,「希」指「希望」,即「你我攜手一同為中國打開希望」。在舊文字中,他也看到1989年5月21日的那場首次有百萬人參加的大遊行過後,有作家引述當時示威者的談話,寫下「將來香港人如有什麼摩擦,應該記住曾經共度過那麼一個日子」這樣令人動容而難忘的字句,那些都是屬於香港的六四。
他一來想重組港人的「六四」經歷,強調我們在支援運動中,不知不覺地創造了屬於香港人的主體身份、並且影響着我們的未來;二來想回應當下的「切割論」,突顯那些「理據」的薄弱、荒謬和扭曲,因為「六四」本來就別具本土意義。
問:「六四」本土在哪裏?
陳景輝:「六四」對香港的反專制精神具有奠基性的影響,令當時的社會運動及政治文化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時,香港人原本被視為賺錢至上的「經濟動物」,但在支援學運期間,卻展現出對民主和自由的熱切追求,那時的香港很有希望,也很美麗,大家似乎找到了一套屬於我們的生存價值,可以告別那個恐共冷漠的過去。
問:那都是「六四」的過去,你怎麼看「六四」的將來?
陳景輝:以前看待「六四」,都是停留在政治立場上的思考,比如支持學生、中共有錯,但如今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在那個時代中,那場空前的佔領運動是如何迅速被組織起來,那些經驗又會怎樣幫助我們推動未來的社會運動,方能重組那條民主軌迹。
那一代的香港小學生,在那個時刻都或多或少地參與構建了屬於香港的「六四」,但由於當時年紀尚輕,並沒有太多親歷的震撼,反而是在成長過程中,透過傳媒的報道、社會的討論、師長的教育、以及年年點燃的維園燭光,得以重塑對「六四」的認識以及悼念的意義,因為那點真理、那個理想,需要永遠地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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