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情】一代宗師江富德 習武52年「見眾生」
拳壇「一代宗師」江富德桃李滿門，是世界級拳王蔡東曉的師傅，向柏榮的師公，香港拳王「狂魔」曾海坤和拳后曾海蘭的太師公（見系列第一及第二篇）。採訪這天是他的60歲壽宴，徒兒們為他安排了63圍酒席。他穿着只扣上一粒鈕的中山裝，配上深藍色緊身背心，再帶着一條粗擴的頸鏈迎賓。他旁邊總是站着幾個拿過金腰帶、手瓜起腱的徒弟、徒孫，在他上落樓梯時，像護法般守在兩側。
教拳逾30載，不少拳擊高手要不師承江富德，要不就是師傅、或師傅的師傅跟過他學拳。出席的武林高手稍向前弓腰，來找江師公握過手，說聲：「師公，壽比南山呀！」
攝影：曾梓洋
（拳中有何「道」系列四之三）
80年代的三大拳聖
1980年代香港有3位自由搏擊拳聖：陳惠敏、周比利、江富德。
網上論壇有人問，當年誰能稱霸？輩分較高的陳惠敏曾經是兩屆東南亞擂台冠軍，卻從沒與周江二人對戰；周比利於1985年獲得WKA自由搏擊世界冠軍，2003年以45歲之高齡復出拳賽，成為一時佳話；但在周比利成為世界冠軍之前，他曾經敗給江富德。
江富德早於80年代初，戰勝黑霸王堅尼成為WKA世界職業空手道第五位，並在1982年8回合戰勝周比利後，成為1980年代全球華人最高身價職業拳手。不過，一度打遍天下的江富德，卻在1985年、29歲打職業排名賽時，與對手抱着同時倒地，左邊韌帶斷了，與職業拳賽亦從此一刀兩斷。
韌帶斷了 世界（還未）末日
當時的醫學沒現在昌明，醫生說，他永遠無法再當一級拳手。年少時，江富德到英國找殺人教練Steve Morris學藝，他曾拋下豪言：「我要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拳手。」這下子韌帶斷了，簡直是世界末日，數天睡不着、吃不下，「我好想跟天下第一高手再決高下。」他搖搖頭說。
但這些年來，教練Steve的教誨他一直牢牢鑿在心中：孤獨、苦練、有不死之心，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武士。正如教練故意讓他在風雪中待數小時才比賽，連熱身都沒有。教練要他明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要接受命運安排，戰勝自己。於是，他開辦富德拳館，要訓練拳手，在兩年之間，其門徒參賽68次，勝出66次，當時的富德拳館可謂聲名大噪。他津津樂道地說：「富德的戰勝率是99%！在85、86年，我們的拳手打和都喊3日，打輸唔敢返拳館。我唔會鬧，唔出聲囉。」
小時體弱腦鈍 矢志練武逾半世紀
江師傅橫眉立目的說：「我8歲習武，鍛煉了52年，與武術一生一世㗎喇！」習武之人，當然會五勞七傷。縱然如今他有腰椎炎，一度痛得走不動；右邊膝蓋軟組織磨蝕了，來年可能要入院換膝蓋。走路時，膝蓋微微內彎及前傾，但他仍然堅持每天鍛煉兩小時。現在每天做500下拳上壓、1,000下sit up仰臥起坐、拉手運動如引體上升200下，他將體能訓練當作物理治療。我問，害怕有天走不動嗎？他聳聳肩：「我倔強嘛，有啖氣、死之前都會繼續運動，我有好多徒弟徒孫，要有毅力，這樣的年齡都堅持是個榜樣。」
看着已屆花甲之年的江富德，今天仍保持着一副壯健的體魄，大概想不到小時候父母會以為他養不大，「食乜屙乜」，身形比妹妹還細小，所以一直反對他練武。4、5歲時手多多，推跌石枱，左邊三隻腳趾骨斷了，腳趾短了半吋，平衡力極差。他自言，小時無論體質還是腦袋，都是個蠢材。
11歲時，他第一次上武館，學中國武術蔡李佛拳。不過他欠缺天分，別人學幾個月便懂「舞棍」，他學一年都未曉，更不小心「扑穿」了大師兄的頭。師傅斷言他並非練武人才，着他離去。離開武館後，傷心的他勤加操練，跆拳道、西洋拳、泰拳通通都學，戰鬥力大大提升。十三四歲時，人人崇拜李小龍，他跟着學空手道，兩年間已考到黑帶，能將200磅的沙包踢落地，更四處踢館。
英國遇殺人教練 「要踢過萬次才屬於你的東西！」
然而，爸爸不想他習武，於是送他到英國讀書，他竟又跑到唐人街接受為期半年的地獄式訓練。在香港，他已踢館無敵手，但英國的殺人教練Steve Morris卻批評他練的是花拳繡腿，「他說，每日不是踢十腳、一百腳就是你的東西，要踢過萬次才屬於你的東西，這就是絕技。」他自問天分不高，惟有靠努力。於是，每早5時半背着書包，手拿啞鈴，冒着風雪在倫敦北跑到南部，經海德公園跑了26個地鐵站。這個華人在英國一年打贏十幾人，更在全英公開賽中奪亞軍，成為第一位揚威英國職業公開賽的華人拳手。滿師後，教練終於認定他是英倫三峽最強，獲頒發榮譽金牌。22歲學成歸港，在美國全接觸空手道職業總會的世界排名比賽得第五。現在拳賽多籮籮，獎盃、腰帶一街都是。可是，當時只有泰國泰拳總會、日本踢拳道總會和美國全接觸空手道職業總會有正式的擂台比賽，金腰帶一年都派不夠10條。
他在24歲時，大戰泰拳悍將伯日平手，後赴泰國苦練踭膝及打擂台。那時無中國人夠膽到泰國學藝，他給泰仔搓圓撳扁，睡在如同狗窩的高溫天台鐵皮屋乾蒸和餵蚊，吃喝玩樂「做老闆」付錢，泰國拳手才肯教路。
返港遇上拳擊黃金期 門生一度多達4千人
江富德返港後，縱橫本地拳壇罕逢敵手，他的富德拳館門生數目多達4,000人。不過，至1980年代中期，隨着全接觸自由搏擊運動愈來愈受歡迎，政府實施監管制度，要求拳手穿戴護甲頭套，大大影響拳手發揮和賽事的可觀程度。對剛開始蓬勃發展的自由搏擊打下一記致命的重拳。當年康體署訂出嚴格要求，主辦單位必須符合要求才獲批場地，因此有數年都沒有拳賽成功舉辦。沒有拳賽，拳館學生自然相應減少。於是，江富德在1991年棄拳到中國從商，直至內地的散打熱潮興起，更有傳將成為北京奧運的新比賽項目，才促使他於2000年捲土重來，重設富德拳館；聯同體育界人士韋基舜、香港泰拳理事會合力推翻拳賽要戴頭盔的規定，系統化教拳課程，希望有天這套國術能成為奧運會比賽項目。
「輸拳冇喊過，開拳館教學生就有……」
記者問，1991年時，何以甘心放棄自己的心血？江富德繞了幾個圈，先說是因拳擊運動息微，後來說拳館無生意，父親氣他不讀書，把他逐出家門，他當時窮得連交租都無錢，其間當過保鏢和苦力。話題猶如繞過太平洋再到大西洋。一再追問，他沉吟半晌，終於說：「輸拳冇喊過，開拳館教學生就有……」教拳好辛苦？「教咗10年，好似仔女一樣，3日就走，你話傷不傷心？我仲記得有晚同十幾個徒弟食飯，叫咗4個餸，麻婆豆腐、老少平安、蒸水蛋、魚香茄子。我仲要佢哋用筷子夾，因為用匙羹夾好快食晒啲餸，無嘢送飯。後來佢哋離開咗我。可能從別人口中聽到我有微言，1988、89年左右，有學生喺擂台上話，話我開邊間拳館佢就踢邊間。」
此時他眼眶紅了，抿着嘴，頓了頓才說：「你話係咪心灰意冷？但世事就係咁奇，25年後，2014年，我在一個聚會重遇呢班徒弟。我覺得仇恨一定要解決，於是我走去同佢哋敬酒。我話：『20年前大家仲細。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以前大家有咩誤會就化解佢。』」
之後呢之後呢？
「咪個個眼濕濕。其實諗番轉頭，我又無錢養佢哋，佢哋又搵唔到食，做咩要留住人？𠵱家無嘢喇，今年60歲壽宴，佢哋都有份幫我搞。」
街頭悟出武士道精神
由在擂台上的野獸，到今天向徒弟敬酒的師傅。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中，說武功境界有三層：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走過52年，贏過世界級拳賽，啃過風霜，流過汗水，如今滿室徒子徒孫，無窮匱也。武士見眾生了嗎？
「在拳館、在擂台，我都有目的地打，沒什麼了不起。」讓他真正成為武士的，是10年前在深圳街頭。那年他50歲，與十多名友人前後走着，後方的友人突然被十多名賊人綁着，他忘了自己已及知命之年，衝過去拼命揍，結果有3人被打得像死魚般癱在地上，其中兩人手腳都斷了，其餘賊人見勢頭不對，趕緊拿刀去，他立即與友人逃命。
記者驚嘆：好型啊！江師傅眼瞪耳豎：「型？差點無命呀！若我沒出手，朋友被綁走他們就死定了。以前成日話自己係英雄，原來都唔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