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祐人︱入籍香港的日本人 堅持講廣東話 年齡無阻繼續爭入選

撰文:中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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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生活的朋友,如果喜歡足球的話,對於現時活躍的職業足球員中村祐人相信不會陌生。從朋友處取得他的聯絡方式—那是2019年10月的事,我一直很想訪問這位放棄日本國籍,入籍香港並留在本地發展的職業球員。第一次的電郵聯絡,沒過幾分鐘手機屏幕便亮了起來,是中村先生的回覆,他馬上查看行程,落實訪問的時間。這是我首次見識到他的處事態度與行事風格。
以下內容節錄自《我的香港小旅行——在這裡遇見的八位日本人》

沒有被選中的隊員

與中村先生見面前一天,2022年世界盃外圍賽(亞洲區)香港代表隊的球員外單剛剛出爐,中村先生不在名單中。「2018年10月之後,我都沒有在(入選)名單中。但我仍然不會放棄,希望可以爭取成為正選。」中村先生表情沉穩,冷靜地說。讓人刮目相看的信念,中村先生比任何人都強。「即使否定我的人很多,但我總會有着『你就好好看着吧』的念頭(繼續努力)。」

▼▼▼2018年10月作客印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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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遇到困難,他都會想起當年在柏小學部足球隊無法升上青年部的情形。千葉縣柏市足球隊柏雷素爾(Kashiwa Reysol)是曾奪得全國冠軍的勁旅,考上柏中學部進入柏雷素爾的青訓系統是小學部足球少年最在意的事情。「我當時已經代表球隊(柏雷素爾少年隊)出賽,應該不會考不上吧!」當時的中村先生這樣想。結果未能如願,一起踢球的隊員中只有他落選。

「現在回想起來可能覺得不怎麼樣,但對於小學時的自己來說,是一種挫敗。」他說,想起當時雖然失落,但腦海裡完全沒有想過要放棄足球,只有「繼續努力練習」一個選項。從小他便學會調整心情,無論如何都會盡力去做。「從那時開始便有一種危機感,例如遇上大雨,覺得天氣太差踢不了球,但同時也會想,如果這樣就逃避,一切都會完了。」即使只有自己在練習,仍感受到樂趣。「因為自己沒有天份,爸爸甚至看扁我,認為我不可能成為職業足球員,所以我只能在別人休息的時候堅持去做。」

父親中村修三曾經是職業足球員,2010年曾率領有「日本撫子隊」之稱的女子國家代表隊出戰FIFA德國女子足球世界盃,並奪得冠軍。2018年重返日本勁旅浦和紅鑽擔任總經理—當我為這本書奮筆疾寫時(2020年2月),在電視上便看到「中村修三就任青山學院大學足球部總教練,隊伍重建的王牌重聘」的新聞。我與中村先生不多的共通點中,其中一個就是我們讀過同一間學校—雖然是不同屆別,但我們都畢業於青山學院大學。

中村修三也是青山學院大學足球部出身。中村先生至今仍然記得與父親一起踢足球的日子:從小學四年級至六年級,早上五點半起床,在小學操場與爸爸踢球是每天例行的練習。「我覺得跟他(父親)有點相似。他曾經說過自己是順其自然,隨遇而安的人,而我也曾經這樣形容過自己。」

媽媽在中村先生的自傳《サッカー香港代表中村祐人という生き方》(香港足球代表—中村祐人的活法)中這樣評論兒子:少年時是那種想好下一步,甚至再下一步怎樣走,然後就朝着那個方向直奔的孩子。中村先生說自己不覺得是這樣。然而小時候與父親一起踢球的日子與現在的職業連接在一起,「32歲的兒子到現在還在踢足球,我想他們一定在為我高興着呢!」他挺起胸膛說。

▼▼▼中村祐人今季復賽後轉投理文▼▼▼

成為香港人的日本人

2018年10月,中村祐人以香港選手身份參與國際賽,對戰印尼代表隊,媽媽與妻子前往印尼支持。比賽前中村先生剛取得香港身份證。究竟他是在怎樣的心情下,決定放棄日本國籍,選擇入籍香港?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也許是出於衝動,但他沒有動搖和迷惘,堅決地做出了改變國籍的決定。

2009年1月1日,中村先生在代理人介紹下到香港試腳。日本的職業球隊在選拔新人時,簽約與否都取決於試腳的結果,但他到港後僅僅三天便簽下了合約 (編按:天水圍飛馬)。香港的足球界,就是這麼快就做出決定。

球隊如果有想簽下的新球員,意味着有一位現役球員必須離開。當球隊決定簽下中村先生時,也就表示着有一位球員即將解約。「再用不上的話就放棄」的情況,就是所謂的「實力主義」,全世界都在朝這個方向轉變,香港更加明顯—追求「當下」的實力。在這種環境下,球隊並不會過多考慮他為球隊貢獻過多少,以往有過甚麼的評價。香港的職業球員其實是在相對嚴苛的環境中成長,中村先生說。年輕球員薪金有限,有的會力爭上游,認真思考和做事,有的會覺得怎樣努力也只能拿個低薪,因而慣性放縱自己。

總體來說,「(香港球員)處於較為無奈的情況下,好像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失業,可以說是在比較嚴苛的環境下作戰。」但他選擇了在這個地方定居及發展。「雖然我在葡萄牙踢過一年(足球),最終還是倒下了。」中村先生說。

「最初適應環境時,只有自己一個人,周圍並沒有其他日本人,在那樣一條小小的街道上,除了踢球,甚麼也做不了。」轉會到葡萄牙踢球的他感到沮喪,「來到這樣的環境,如果足球也踢不好的話,一個人究竟能做些甚麼?」他覺得自己無法再堅持下去。

但這不是大家都經歷過的嗎?中村先生提起2006年至2008年連續三年入選日本國家隊,以隊長身份出戰世界盃的長谷部誠,還有連續三屆世界盃均代表日本取得入球和助攻的本田圭佑,都強得超乎想像。「能夠在歐洲獲得成功的球員都具有堅強的個性。」他這樣想,自己在葡萄牙的經歷也就變得正常不過。

「第三次(編按:中村先生在葡萄牙留了一年後曾短暫重返天水圍飛馬,其後返回日本打算放棄足球,在上班僅兩日時,收到香港甲組球會公民的邀約,三度來港)回到香港時,我下定決心要為自己設立一個目標。」中村先生說,「就以成為香港隊代表為目標吧。為此,必須成為香港人。」這個念頭一誕生,他馬上便決定了放棄日本護照。既然做出決定,之後就不再去想多餘的事情。

「你真的了解嗎?放棄日本國籍意味着甚麼?」我忍不住問。「我知道不能持有雙重國籍,但當時也只是『哦,這樣』的反應,感覺並不是甚麼大事。」中村先生說。(編按:香港允許香港人持有雙重國籍,日本則不承認雙重國籍。)

「那父母和家人有甚麼反應呢?」我追問。「祖母那代人或會有點在意,但父母的反應是:哦,加油吧!感覺好像在商量搬去家附近之類的話題那樣平常。」

即便中村先生已經表達很清楚,我仍想知道他選擇更換國籍後,會不會有感到煩躁不安的時候。於是我改變問題再試探:「當你確實改變了國籍之後,會感到不方便或者不習慣的事情嗎?」

拋出這個問題的我,期待他給我一個超出預期的回答。「完全沒有。」他說,「反而腦海裡會冒出:如果我是日本人,能否去北韓之類的念頭。」2019年2月中村先生曾有機會到北韓作賽,香港隊員很順利入了境。「因此我便很自然地想到,要是日本人的話,可以順利去到嗎?除此之外,其實我沒有感到甚麼困惑的事。」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中村先生,現在很多國家都允許雙重國籍,你會不會覺得不允許雙重國籍很不合理?」這樣問,是因為我常在新聞裡看到很多日本人為了爭取雙重國籍而做出各種努力,我總會在心裡為他們加油。

為了足球而轉換國籍,卻是關於中村先生的一切。「對於中村先生你來說,國籍是甚麼呢?」我發出關於國籍的最後一問。「國籍就是粗線條的自我介紹,就像是一種形象。比如說到日本人,人們便會浮現守規矩、有禮貌等印象;說到韓國人,會覺得自我主張性很強。僅此而己。對於香港人,大家又會有甚麼印象呢?」

對於中村先生來說,「國籍」就是一種印象式的自我介紹,但他並沒有輕視取得香港身份的意義。「選擇了更改身份的人,對新的國籍有需要承擔的責任與義務。」而他並沒有回歸日本籍的打算。

無論如何,球場見

中村先生2018換上香港人身份,那年,他入選香港代表隊,代表香港出戰國際賽事,對戰印尼。我問他作為香港代表參加比賽的心態,在訪談中一直保持平穩語調的中村先生突然提高了聲音:「這是背負着香港的事情,沒有任何比賽可與此相比。」

「在這種氣氛下,我唯一想的就是如何變得更強,更渴望被挑選出戰。如果真的沒法被選上,除了只是懊惱,更加想去報答恩情。」中村先生強調:「香港代表隊中有很多外國人,拿到其中一個名額的我,作為一個職業球員,有責任把我的技術與經驗傳承下去,這是我的職責。」

成為香港人,他現在要做的是為香港未來累積更多經驗,希望這些能作為「香港」而被保留的技術與經驗,未來有機會傳承給香港的年輕人。「如果通過更換身份而加入代表隊,很快便回歸原籍的話,那他的選擇只是為了當下。『當下』固然重要,但人不能只為了自己而選擇當下,更應該為了你所選擇的這個地方,去做好自己的事情,去將累積的經驗傳承下去。」

被選拔、出賽、為香港而戰,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不會看輕以前參加過的比賽。記得2018年10月16日作客印尼,上半場始終被印尼隊壓着打。當時現場香港隊的支持者只有媽媽及妻子在內的20人,那場比賽給我留下獨特的體驗。」

如果是與香港的頂尖球員一起在香港主場出戰,是怎樣的感覺?「我真的很期待可以在香港體會得到。」那一場賽事,港隊最終在後半場追成1比1和局。「隨着時間過去,那場比賽很多細節的記憶已慢慢淡化,但那種『請再選我出戰吧』的心情,卻每一日都那麼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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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廣東話的堅持

中村先生能操英語、葡萄牙語和廣東話。「可是每一種語言都不太流利。」對於語言,能夠把想說的話傳達到對方就好了。他這樣想,與我分享用葡萄牙語和韓國隊員溝通的故事。那位韓國隊員不懂得日語,英語也不好,中村先生則不會韓語。葡萄牙語是他們的第三語言,卻是當時二人的共通語言。

說起用葡萄牙語溝通的那位韓國隊員,中村先生比他的英語要好一些,但讀書時學英文,並沒有給中村先生留下甚麼好的回憶。他不擅長閱讀沒興趣但文字有點難的英文書,所以無法理解書中的內容,甚至認為上英文課都很無聊。作為一名語言導師,聽到他的話我有點難過。隨着時代變遷,日本高等教育機構的語言教育應該要有點改變吧,必須持續地思考「究竟為了甚麼進行語言教育」的問題,認真地去貫徹實踐才對。

中村先生考進青山學院大學後,初次接受英語授課時被嚇到了。旁邊的女生流利地說着英語。「如果能早一點接觸到外語就好了。一開始我就不知道世界各國有不同的語言,所以沒有習慣,以致與外國人談話時都很緊張。香港出生的孩子真好呢。很早開始身邊就有很多外國人。」

然而廣東話卻跟其他外語不一樣。對於中村先生來說,廣東話並不是「外語」。

2019年世界盃橄欖球(Rugby World Cup)首次移師亞洲,於日本舉辦。日本隊進入最後八強,國內到處氣氛熱烈。當時中村先生在香港看電視轉播,日本代表隊中很多外國選手都可以用日語回答媒體訪問。他感受到「因為掌握當地的語言而受人喜愛」的道理,決定自己有一天也要像那些選手一樣。

「廣東話確實很難,但我真的很想努力學懂。當觀眾看到我(接受訪問)一定會這麼想:既然你用香港代表的名義,就請說廣東話吧。」中村先生正在讀廣東話課程,「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學習語言的樂趣。」他說,「代表香港到外地比賽時,給當地觀眾看的媒體採訪時我會說英文—可我不喜歡用英語去回答呢。」他直截了當地說。

作為香港代表,就想說廣東話。這一點不可退讓,中村先生這麼堅持着。

▼▼▼相關圖輯:中村祐人與太太的抗疫溫馨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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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目中的無名英雄與夢想

中村先生到印尼踢國際友誼賽,妻子萌加也現身為他打算。中村先生說她是個「正義感強、很坦誠的人」。她會通過增強膳食、平衡營養等在日常生活的調理,讓中村先生感受到她在與他並肩作戰。

在賽場上,為中村先生的加油聲中萌加永遠是最給力的。所以,在球場上,只要將目光投向加油聲音的方向,即刻能找到他妻子呢。「我自己的話,是無法成為任何人的『無名英雄』的。但妻子就是我的無名英雄,她一直在默默為我付出。我希望將來都可以跟她一直相愛、愜意地生活下去。」果然,讓中村先生感到身心放鬆的,就是與妻子一同生活的香港的家吧。

中村祐人的媽媽(左一)和太太萌加(左二),遠道而來打氣。(高詩琦攝)

最後,我再一次問他今後的夢想,他舒展一下背部,這樣回答我:「最近在忙世界盃外圍賽的選拔。我希望能成為被選中的一員,正積極地在練習。真得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香港打入世界盃決賽,所以想為此做出一些貢獻。目前也想着會引導孩子們去擁抱夢想,認真地去踢足球,再由我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他們。嗯,光是想這些已經很開心。自己在努力取得亞洲職業球會的教練資格,現在只拿到最基礎的一種資格,所以現在開始要加把勁了。畢竟,我也都32歲了。」

中村先生並不怎麼在乎年齡的問題,他說雖然有感覺到體力衰減的時候,但頭腦非常清晰,特別是談到該怎樣規劃孩子的道路,他更是談笑風生。「當然,體力衰減是確實有的,我本來就跑不快,所以根本都不在意呢。踢足球是很開心的,怎能被那麼一點東西去影響呢?我是這樣想的。」

那張不作修飾的笑容,掛在這位永遠的足球少年上。可以感受到中村先生的過人之處。因為喜歡足球,只要是為了足球的話,甚麼困難都能克服過去。無論何時也好、現在也好、將來也好,可以做的事多得是呢。這份對足球的熱愛與覺悟,直至今天依然帶領着中村祐人先生向着球場進發呢!

書名:我的香港小旅行——在這裡遇見的八位日本人
作者:加藤万奈
編譯:孫海玉

【本文獲「中和出版」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