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條例】直擊年青人苦勸四小時 求絕食陳伯退場:健康走落去
因為反修訂《逃犯條例》示威者訴求未獲政府回應,好鄰舍北區教會發起絕食行動,至現在一刻,東北馬屎埔村民陳伯連同三位全力參與者和接力參與者已經絕食超過170小時。金鐘地鐵站外的海富中心零散坐著絕食者、義工和醫護,梯間、人們腳邊都是物資,「飲品太多,收唔切啦。」義工剛貼上標示,圍著陳基裘(陳伯)的人又把果汁塞到老人手中。「新鮮㗎,快啲飲。」
連登討論區早兩日發起「拯救陳伯行動」,擔心陳伯絕食,身體會支持不住,想要組織網民去下跪請他停止絕食,甚至把他抬走。「我知有人想抬走我,我已經一個一個擊退。」他咧開掉了幾顆牙的嘴說。「我拚了老命,撐得幾時就幾時。」看起來,陳伯不像絕食了四天。戴著一頂寫上「馬屎埔陳伯」的紅布高帽,貼上「公義」的發泡膠板,這個73歲的老人向著圍住他的十多個人探訪者昂起頭:「醫生護士早晚監察我身體,你哋放心。」
「我絕食係想大家唔好被花言巧語蒙蔽。政府講一套,做一套,林鄭冇認真檢討自己錯處,話盧偉聰定性暴動……你要幾多人去死,先停止欺壓市民?」他蹙起眉頭,流下眼淚:「我不希望年青人再有犧牲,一、兩個、三個、第四個了,好心痛……」
攝影:歐嘉樂、李慧筠
絕食為陪伴漩渦中的年青人
一星期前,陳伯收到好鄰舍北區教會在金鐘絕食的消息後,第一時間跑到現場。他女兒是教會成員,是較早開始絕食的一批。他忍不住問傳道人朋友陳凱興:「為何不叫我?」於是便加入絕食行列。「最初是考慮三天,後來覺得身體還可便繼續。」
陳伯向探望的人把絕食原因說明白了。「對政府,我沒有期望。我不會寄望特首會如何回應。我絕食的重點任務,是關照著香港的未來棟樑,大家不要因為走不出漩渦而輕生。」他緊緊抓著自己揮筆寫上大字的紙皮,上面寫道「要抗爭,不要輕生」。
他身旁的年青人,雙眼早已噙淚。其中一個19歲女生跟記者說,於網上得知陳伯絕食,其實不知可以怎做,只能探望。「係咪我哋做得唔夠,做錯咗咩?點解咁多人犧牲,老人家絕食,政府都係咁?香港人一直好努力,就算樓價幾高,就算有民怨,大家仲都努力生存,日日打工逼地鐵,七月咁熱都上街。好絕望,我一直唔明香港人做錯咩?」
5:00pm 勸阻絕食是因為「唔捨得」
陳伯語畢,一直跟陳伯說笑的李太太開始哽咽。「我哋係手足,你唔舒服,我哋都會。」她本來應兒子Duff提議到太古廣場,為廣場之前開放給示威者休息的舉動而在廣場消費,之後再到海富中心勸陳伯暫停絕食。她第一次與老人見面,見他精神比要撐枴杖的自己還好,才放下心來:「你應承我唔返天國住,我先放心。」
李太太以前是小學老師,曾帶學生到雨傘運動現場去觀察。六月以來,她一方面對政府不作回應感到憤怒,也同時看到人與人之間的堅韌連結。「年青人捨己為人,去保護英國旗婆婆,拉走主教夏志誠;一個老人家不去公園聽歌,來這邊為什麼?」她說:「這跟平日自私的社會是不同的。」
本來打算勸陳伯走的Duff,提到七一衝擊立法會那晚,示威者在死線一刻抬走留守示威者一幕。「因為大家唔想佢犧性,大家已經係命運共同體。」不論是營救企跳人士,勸退絕食者,Duff覺得都是同一個出發點。「大家唔捨得。」媽媽在旁說:「哄不到他,由他啦!人各有志,每人抗爭方法不同。我也會跟認識的學生、家長分享他們的故事。」
6:00pm 眼鏡OL:「你心痛我又心痛」
兩個放工來的女生,一手攬著手袋,一手緊握住陳伯的手。「我哋好擔心你身體。你想表達嘅,我哋收到,都會留意身邊朋友情緒,但同時我哋返工又會擔心陳伯絕食緊,點算好?」旁邊的長髮女生落下淚來:「夠啦,等我們後生仔黎啦。」陳伯有點倔,對著在場20幾個放工來探望的年青人搖搖頭:「你哋前啲,我哋後啲,啱唔啱?」
旁邊穿西裝的眼鏡男士拍拍陳伯肩膊:「陳伯,我住馬屎埔附近,呢度咁多『肥屍大隻』嘅後生,不如你絕食星期一至五,我哋六日接力。」
頃刻間,20幾個素未謀面的人就組成了「拯救陳伯行動」,他們圍著陳伯一頂紅帽不停游說。「最近有人犧牲,我哋同你一樣,都好擔心。你絕食五日,連登都有好多人回應,我哋會多去關心身邊人。」其中纖瘦的眼鏡OL尖細的聲音,擲地有聲,旁邊的年青人有些和應,有些頻頻點頭。「但你都係同路人,我哋之間無年紀差別,目標一致。你想激勵年青人,我哋而家已經被你激勵,然後開始心痛你身體,同你心痛年青人一樣。」
7:30pm 西裝男:「我們需要你健健康康去司法覆核」
「我文化水平唔高,你哋文化比我高……你哋知道國父講過咩?」陳伯問。一個放工後前來的西裝男,回應他:「革命尚未成功。」陳伯說:「對了,下句是同志仍須努力。」西裝男接著說:「我讀得書少,我只知你係其中一個同志,我哋唔會放棄你,你要撐落去,唔好唔食嘢。」
西裝男說,抗爭戰場有很多。比如陳伯6.12當日在場觀察,並無參與示威,但在夏慤公園休息時卻被「速龍小隊」驅趕和阻止用手機拍攝,但因無從得知對方的警員編號,投訴無門,陳伯早前入稟司法覆核,挑戰警方速龍小隊制服未有顯示編號的做法。
「你投訴速龍部隊唔show編號,我哋需要你健健康康走哂成個司法覆核,再一齊去遊行示威。我地需要你呀。」他說:「你食鹽多過我食米,可能我食催淚彈多過你。我唔質疑你絕食決心,我一定做唔到。但聽我哋講,定一個日子畀自己,唔好倒下,見證我哋贏。」
眾人拍手,開始提議陳伯參加不同的抗爭活動。「不如星期日一齊去沙田遊行啦!」「而家陣地要去香港唔同地方,上水係你陣地喎!」「呢個戰爭唔係一日、一個月,係長期抗戰。留力去同其他老人家講年青人諗咩呀!」
8:00PM 陳伯:「我清楚抗爭道路不平坦」
面對眾聲,陳伯仍然堅持。這兩天,他如此一個一個擊退勸說者。「我做緊絕食,係其中一個方式,你哋去沙田上水都係其中一個。我收到你哋的關心,但唔能夠強逼我,我行咗幾十年,我也有權去選擇點樣做。」
從馬屎埔的家開始,陳伯一直四出抗爭,這也不是他第一次絕食了。走到金鐘夏慤道,示威者和東北村民其實一樣——長年向無底深潭喊出了呼聲,沒得到回應。「我清清楚楚知道路程不平坦的。政府、官員如何,我們一清二楚。」
1998年,政府推出《新界東北規劃及發展研究》,地產商隨即在東北收地囤地,一直居於馬屎埔的陳伯,亦被業主要求遷出耕地和寮屋,不予補償。2000年業主入稟要求收地,這場法律長跑直到2003年,陳伯被判上訴得直,於2010年暫告結束。政府提出發展東北後,陳伯和村民不只一次向政府遞交請願信甚至下跪,意見仍石沉大海。
他們認為,計劃發展傾斜地產商,興建下一代買不起的豪宅。「新界東北被政府折磨了20年,發展局局長黃偉綸從沒諮詢村民,他只找議員和鄉事,剝奪了我們的知情權。」
「我盡自己能力出來想勸青年人,如何一起面對這個困境。」如他所說,絕食不只有明志之用,發起人陳凱興提到,前兩天有輔導員四出找尋海富橋企跳的女生,陪同她到絕食站聊天,最後女生參與絕食一會後,平安回家去。有6.12被捕的年青人因為害怕搜捕多日沒有出門,但因為想聽陳伯說說話,便走到絕食站。訪問當晚,幾個年青人跟絕食者低聲聊天,一張廁巾在手,泣不成聲,傾談過後綻開了平和的笑顏。
9:00pm 探望者離開 「我哋要健康咁走落去」
陳伯心意已決,毫不動搖,來者發現難以勸退,一個做物理治療師的女生於是提議陳伯郁動手腳,一起散步。探望者跟著陳伯走過海富中心外電梯下的連儂牆,又兜了一小圈回去絕食站。
「身體接近臨界點之前,頭暈、手腳軟,我會有感覺的。」陳伯說。「我身上仲有兩個司法覆核,我永不言敗,唔怕死,唔怕坐監。我答應你們保障自己身體,大家都將我嘅訊息傳播給年青人、中年人、老年人。我們一齊行,好唔好?」
絕食者休息的時間到了,發起人陳凱興提議探望者給陳伯一個擁抱,道聲加油。探望者圍著陳伯,勸右腳有傷口的他去洗澡。其中兩個來探望的20多歲女生站在一邊拭著淚,久久不願離開。她們說:「𠵱家香港每個人都用自己方式抗爭,陳伯用咗佢絕食去表達,他都好明白政府唔會理。但佢嘅訊息,年青人收到了。呢場運動已經一個月,政府無讓步亦唔會有回應。你問我,年青人衝擊、老人家絕食有無用我唔知,但咩都唔做就會玩完。」
在車輛呼嘯而過的夏愨道旁,人與人說話,不期然看著對方眼睛說話,提高聲量,確認彼此聽得見逐字逐句。「呢場消耗戰係長期鬥爭,民主唔可能一日達到。不只陳伯,我不想再見到傷害自己的人。」勸說或者失敗,但她們從陳伯身上帶走的訊息,是不論身體抑或身心也好,「我哋要健康咁走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