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無父無母的中秋團圓夜 兒童之家裡孩子們的成年願望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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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忽然下起一場大雨,一群提着燈籠和切片楊桃的少年們紛紛折返「兒童之家」。月華下,儘管家舍外的公園滿佈被颱風刮落的殘枝濕葉,在這個家內,他們有的跟着跳舞指令玩遊戲,有些年紀稍大的戴着耳筒、窩在沙發聽歌,而他們的「父母」——家舍家長則掛起無火燈籠,坐在一旁切着月餅。
這群中秋夜留在家舍的孩子,有些本來就是無父無母,有些是因單親父母未能前來接走,有些則是父母皆在,但不願前來。這樣的中秋,親緣缺席,但孩子們總會在一溜溜月光下長大。倒數着獨立生活之始,對他們來說,「兒童之家」畢竟是成長的中轉站。
攝影:高仲明

中秋夜下大雨,少年們在走廊玩玩燈籠後便一起回家打機。

長期對外開放的家

慧茵並不介意跟朋友說自己在兒童之家長大,有時她說著說著甚至把自己的過去和盤托出。她本來的家在一個基層屋邨。在她一兩歲的時候,媽媽拿起一大袋東西走出門,慧茵以為她掉垃圾,結果媽媽一走便沒再回來。自那天起,當運輸司機的爸爸便開始沉迷吸毒,後來嫲嫲過世,家變成阿爸和朋友24小時的聚腳點。他們擠在細小廚房吸毒、抽煙,或在客廳打機。

家門長期毀壞,誰都可以進去,有次她和阿爸朋友的老婆、小孩睡在同一張床,那老公迷迷糊糊進房,以為她是老婆摑了她一巴。不過,這些人即便如此迷糊,卻待她不差,常給她帶食物,幫她做學校勞作。「他們頗正常。只是看起來比較殘的樣子。」

慧茵並不介意跟朋友說自己在兒童之家家舍長大。此時有人拉開了家舍房間的窗簾,午後陽光倏地照在20歲少女的臉上,她瞇起眼笑得開懷:「像天使般。」
「爸不太理我,但並非不疼我。他純粹很喜歡跟朋友玩。」
慧茵

阿爸也一樣,「爸不太理我,但並非不疼我。他純粹很喜歡跟朋友玩。」重述這樣的童年,她並沒有特別的哀傷或憤怒,有時還覺得一些細節很好笑。

尋常日子直至她小二時和社工分享家中軼事後中斷。她被即日送入醫院暫避,輪候寄養家庭的服務。阿爸趕到醫院憤憤地摑了她一巴,「他覺得我說了不應該的話,」但非關自己的不堪被揭穿,他直至現在仍會重提他所恨的:父女一別就是十年。「我那時很小,沒想過最後變成這樣。」

一個少年拿起楊桃吃,另一個見狀急著問:「可以吃楊桃嗎?」
兒童之家隱身在公屋低層。

反叛是因為很想要自由

阿爸從小到大都很貪玩,她聽阿嫲說過,以前阿爸群飛仔、掂毒品,後來認識媽媽一轉常性,復又在她離開後變本加厲。「如果沒有住在兒童之家,我應該會變得很壞吧?」她在黃昏的光裡淡淡然說,彷彿看見阿爸年少的身影與自己的重疊。

慧茵先在寄養家庭緊急寄住了九個月,那時她跟姨姨感情好,不想轉家庭,見新家庭、家舍時常臭起臉,不回應。初初到兒童之家的小孩要試食飯,圓圓的桌邊,圍坐著正家長和其配偶,還有其餘七個小孩,有人把餸端出來,有人放筷子,有人還沒做完功課在衝刺。「感覺是很有規律的地方。」

在這裡,少年們總是自動自覺做功課,有時補習老師也會上門。

時間慢慢過去,她發覺家舍生活其實與別人沒有兩樣,就是上學後回的家不同彼家——有很多沒有親緣卻有差不多問題的人住在一起。她長成少女,有時騙家舍自己放學後補課,跟朋友去逛逛街,試過偽造學校通告說有兩日一夜活動,家舍追問時,她氣定神閒地圓謊:我在往長洲途上啊!「我那時的反叛是基於很想要自由吧。」她說,那股貪玩跟阿爸如出一轍。

慧茵覺得有些過去很好笑,她也不覺得自己很慘,因為她的情況算普遍。「太多單親家庭了。」她轉念一想,問:「怎麼現在的爸媽最後總會分開?」

隱身在公共屋邨低層的家

兒童之家的家舍由公共屋邨三個底層單位打通而成,由正家長和其配偶、加一個副家長,保母等等照顧約八個孩子的起居、飲食、康樂活動,孩童年紀由4歲至18歲不等。香港的兒童住宿照顧服務分為幾類,另外包括寄養家庭、男童院與女童院等,而全港112間兒童之家每年共提供898名額,平均使用率達92%。

「這些孩子的家庭複雜,可能父母離婚、單親或再婚,可能是家人為精神病患,或家長虐兒、疏忽照顧。又或者孩子本身有學習障礙,家長不懂管教。」香港學生輔助會社工胡姑娘說,這些個案一般會經綜合家庭照顧服務、青少年服務或學校社工發現並轉介住入兒童之家。

中秋夜,家長特意買了一大條魚加餸。
少年玩扯鈴純熟,甫見記者便要示範。

「以前不知這樣做,爸媽會被告」

俊星說自己以前什麼也不懂,原來跟小學社工展示自己屁股被衣架鞭打的瘀痕,會就此跟父母分開。爸媽自他有記憶以來就吸毒,每天很亢奮也很易生氣。分離起源自一對父母不懂管教兒子,為了讓他變好,他們拿起衣架便打。他不知道父母怎樣過被通緝控告虐兒的日子。「爸爸坐監後便沒事了。」

他後來入住九龍區兒童之家,和比他大的少年住在一起,「開初周邊是陌生人,又被人欺負,我想回家,常常會喊。」當時的正家長偏心自己女兒,女兒做錯事從輕發落,他做錯事要罰站後巷,「我那時很恨家舍。」那時他還有跟父母來往,星期一至五晚上八點準時打電話問近況,放假和他們到公園去玩。

俊星今年快滿18歲,正準備離開家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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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有些人不想講自己住家舍,但我現在沒所謂。每天跟那麼多人刷牙洗臉打機,每天做些傻事也夠好笑,換作在外面,我未必會遇到。
俊星

年紀漸長之後,他和同房成了朋友,每晚關燈後聊打機,說笑話。「我知有些人不想講自己住家舍,但我現在沒所謂。每天跟那麼多人刷牙洗臉打機,每天做些傻事也夠好笑,換作在外面,我未必會遇到。」

俊星是全家舍最高個子的,跳繩比賽時顯得有點辛苦,逗得其他人大笑。
家舍對我來說,是很平常的家吧。把有各自問題的人放在一起,好好的教——怎樣想自己的下一步?
慧茵

家只需完整,不需很有錢

「家舍對我來說,是很平常的家吧。把有各自問題的人放在一起,好好的教——怎樣想自己的下一步?」慧茵說。她的下一步是,成年之後要去哪裡?家因經歷糊掉了形狀,不復常人眼中的正常。她想,家應該是大家齊齊整整,也不用特別有錢。

兩年前,她滿18歲離開兒童之家。以前逢假期,她寄住在最親的姑姐家中,但自她慢慢脫離學生身分並長住,親人開始有微言,怕她白吃白住。親人重錢,另一個阿叔一直看不起她阿爸,說若她回去跟阿爸同住,便叫自己子女別她來往。

阿爸身體不好,試過住深切治療部,心肺功能險停止。那年她中二,她記得醒來的阿爸很想吃甜,護士不許,她把手中珍寶珠攪和在水裡,用棉花棒沾些水抹在他唇上。她決定回家陪阿爸。

她爸爸的世界儘管凌亂,唯有保存她東西的那一角永遠整潔。
家很亂,唯一不亂的是他保存起來的女兒相片和衣服。
社工簡姑娘

父的混亂生活只留一角 存放她照片衣服

社工簡姑娘陪她上門,第一次發覺門仍是爛的,家如同以前混亂,也有好幾個月的水電費沒有交。「唯一不亂的是他保存起來的女兒相片和衣服。」簡姑娘說:「那些幼稚園衣服已經不合穿了。」阿爸自和她分別後,出入過戒毒所,知道她想回家同住,修好了家門,謝絕以前朋友到訪,也逐漸願意執拾,讓出房間給女兒,自己睡沙發。

「他一向很疼我,只是聊到生活基本事,他就會像凌亂電線般繞成一團。」 現在慧茵是阿爸的照顧者,管他吃喝和水電。她打趣道這比湊仔更辛苦,但日子平淡而歡快,「他太搞笑了,一時跳舞,一時又shake可樂,我朋友說我的搞笑根本遺傳自他!」她用手機播放影片,片中頭戴鴨咀帽穿耳環的男子,看起來像70歲的50歲男子,很瘦,哼著少林足球的歌一邊對鏡頭後的女兒大笑。

俊星很想很想做韓國女團TWICE的造型師,即使別人潑他冷水,他也想要找到方法。第一步是學化妝,讀韓文。

一個人在途上

俊星把與父母的合照妥妥地放在書桌上。鏡頭捕捉到他身後的一男一女笑得溫柔,樣貌因為鏡頭震動而有點模糊。或許是某個公園,某個假日,三個人的影像烙下了一刻鐘的家。七年前俊星的爸爸過世,或有關吸毒,他不知道死因。再過三年,媽媽自殺去世。胡姑娘記得那時他脾氣很大,一邊狂哭著一邊敲打洗手盤,「他很生氣,媽媽為何要這樣做?」家舍家長和社工跟他慢慢解釋新聞報導,陪他過度。「後來他參與媽媽身後事,上山、落山,每做一個儀式便好一點。」

這些傷痛,按俊星的話,只是簡單一句:「慢慢的過。」

七年前俊星的爸爸過世,或有關吸毒,他不知道死因。再過三年,媽媽自殺去世。這些傷痛,按俊星的話,只是簡單一句:「慢慢的過。」

他快滿18歲,但成年的定義虛無飄渺,他想大概是要學會煮飯、交水電媒費。離家舍前一年,職員和他準備好各種生活技能,為他申請了體恤安置公屋。近來他喜歡上韓國女團TWICE,很想成為她們的造型師,他和家長、社工發現職業訓練局有剪髮和化妝課程,他讀畢中三後便去追修,也準備學韓文。

總算有方向可走,這就是他接下來的路了。家舍家長跟離開的人說,將來有什麼想要談的,儘管打電話回去。像慧茵那般,只要她願意,家舍永遠歡迎她回去吃中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