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代華籍英兵的「秘密基地」 老兵俱樂部的棋局與封存的歷史

撰文:曾雪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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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銅鑼灣鬧市一隅,香港中央圖書館旁的天橋底,有一所淡黃色長型平房。這是神秘且低調「二次世界大戰退役軍人會所」。會所的左邊是香港重要節日與政治活動場所維多利亞公園;右邊是近年港人常到訪的高級食肆集居之地大坑。會所夾在兩者之間,它緩慢的節奏與鬧市的喧囂格格不入,卻又安然共處多年。門外遊人如川流略過,老兵隨年逝去,會所封存逐日凋零的歷史,以及一個在歷史狹縫間幾近被遺忘的身份--華籍英兵。
(此為華籍英兵俱樂部系列之一)

告士打道天橋底有一座淡黃色長型平房,途人在門外略過,甚不起眼。(高仲明攝)

華籍英兵俱樂部 封存上世紀記憶

推開厚重的淡黃大門,踏上樸實的木地板,時光瞬間倒流70年。會所四面淡黃色牆身掛滿舊照片,從會所開幕照、軍隊到訪紀念盾、海陸空三軍軍階海報、到英女皇的畫像,會所把時空封存於上世紀80年代。在這寬敞的退伍華籍英兵俱樂部大廳,戰前老兵蔡彼得悄然坐在大廳的古典長木桌前。

在曾參與二戰的華籍英兵中,蔡彼得伯伯是最精神的一員。惟近日天氣反覆,蔡伯伯身體抱恙,不時咳嗽,但他仍堅持受訪。(曾雪雯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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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歲的蔡彼得每日早上10時,總會準時在會址出現。蔡彼得(Peter Choi),原名蔡炳堯,一如港人上英文課時改英文名一樣,Peter是他參軍時取的別名。一年365日裏有4日,蔡伯伯總會精神抖擻穿上西裝,扶柺出席二戰紀念活動,代表同袍為亡靈獻花。在餘下的361天,他會換上米白色漁夫背心,在會所度日晨。

蔡彼得於1941年入伍,戰後退伍。左圖為彼得年輕時在軍隊的舊照片,右圖是彼得2015年獲得中華民國授勳後拍攝的新圖片。(高仲明攝)

18歲溜冰少年 太平洋戰火下從軍

蔡伯伯是香港現存參與「香港保衛戰」的老兵中,身體與頭腦最靈活的一員。79年前,蔡炳堯是個愛流連滾軸溜冰場的18歲少年,「我溜冰皇帝嚟㗎!」他在11名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大哥、二姊與四妹先後於戰前加入聖約翰救傷隊,溜冰少年則選擇隨溜冰場結識的軍人朋友加入軍隊。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蔡炳堯成為了皇家香港新加坡砲兵團(Royal Hong Kong Singapore Artillery)華砲兵、編號5153的蔡彼得。

「上面(章)有個大砲」彼得一邊展示自己的軍帽,一邊解釋自己華砲手的身份。(曾雪雯攝)

香港淪陷後,蔡彼得褪下軍服,起初回到上水的溜冰場教溜冰。但隨日軍通緝戰時服役英兵,他與父親及兩名弟弟逃往中國大陸。「手抱嘅細佬冇反應,爸爸喺南頭放低細佬」彼得說得淡然。悠悠戰火之下,彼得說在戰爭後期,為國民黨當了3個月「豬仔兵」。20出頭的他一邊在東江為盟軍拉船,一邊啃著豆豉伴紅米飯。至1945年香港重光,彼得回港,隨即被安排在跑馬地兵房服役,「負責守倉、押日軍審訊」。彼得其後不滿華洋待遇不同,以「老散」身份退伍。溜冰少年最後放下溜冰鞋與大砲,轉揸軚盤。他先到中華巴士駕駛跑馬地的巴士線,退休後拿著退休金先後經營泥頭車及的士車隊。

【圖輯更新】退役華籍英兵蔡彼得今早(9月3日)出席抗戰勝利紀念日圖輯

蔡彼得今早(9月3日)出席抗戰勝利紀念日悼念儀式,退役皇家海軍程漢偉(左)在旁攙扶。(曾雪雯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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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保衛戰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 香港淪陷前的18日抗日戰爭(1941年12月8日至25日)。18日戰爭中,除東江縱隊以外,有英兵、印度兵、加拿大兵、混血士兵、華籍英兵等均曾為守衛香港而戰。浸大歷史系助理教授鄺智文曾在著作《老兵不死:香港華籍英兵》中指出,戰前的華籍英兵來自社會各階層,1936年以後出現了一小批來自英資公司的華人後裔,蔡炳堯的家父與叔父便曾於英資香港麻纜廠工作。二戰期間,華籍英兵曾廣泛參與戰事,他們的身影散落在英軍服務團、香港保衛戰中的砲兵、工兵、防衛軍及赴緬甸作戰的香港志願連等。

曾參與二戰的華籍老兵隨年逝去,當年會所的熱鬧就只能從照片及擱在會址角落的麻雀與膠椅追溯。(曾詩琦攝)

老兵曾開雀局耍樂   如今只剩二人棋局

77年後的今日,蔡伯伯是會所靈魂人物,他的到訪彷彿讓會所成了「日間長者中心」。年輕一輩的軍人會為著彼得而到訪,與他一起馳騁象棋盤。彼得笑言:「冇佢哋日日哄我開心,我邊有咁長命?」彼得指二戰退役軍人會全盛時期會員人數逾200人。當年大家會圍起來打麻雀,但隨老兵一個又一個離開,目前曾參與二戰的老兵只剩下三、四人,多張麻雀枱如今被擱於會所角落。在空蕩的會址裏,只剩後輩伴著蔡伯伯下象棋耍樂。程漢偉是彼得的棋友、服役24年的退役皇家海軍中士官。今年香港大會堂紀念公園的重光紀念日悼念儀式中,程漢偉放下兵、馬、砲,攙扶蔡伯伯到紀念龕獻花圈及敬禮。

上周五,會所借予香港退伍軍人聯會舉行每月一聚,平日冷清的會所頓變熱鬧的TGIF Happy Hour。(高仲明攝)

每月一次Happy Hour 凝聚歷代華兵

偶爾,還會有舊朋友遠洋致電會所慰問,彼得說自己有位年屆100歲的老兵朋友。「不過佢就喺英國,我同佢好好朋友,個日佢咪打嚟搵我傾以前當兵啲嘢,數邊啲喺度,邊啲唔喺度」,最近蔡伯伯身體抱恙,徐徐的語速之間夾雜幾聲咳嗽聲。

隨老兵相繼離開,二戰退役軍人會開始接收戰後華兵會員,會所會借予香港退伍軍人聯會。老兵俱樂部逐漸變成凝聚歷代華籍英兵的會所。每月最後一個星期五,不同年代入伍、退役的華籍英兵都會在會址重聚,在酒杯底談起年輕時當兵的趣事。蔡伯伯指那是大食會,程漢偉稱之為Happy Hour,這批退役軍人在會所靜靜地懷緬舊歲月,以及退伍後的人生起落。

華籍英兵的Happy Hour是啤酒、紅酒與威士忌的世界。(高仲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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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部隊向英國取地建會址

蔡伯伯憶述會所是當年向姬達申請的場地。戰後,港英政府對一眾參與抗日戰爭的士兵均予以厚待。二戰退役軍人會所於戰後成立,當年核心成員多為曾赴緬甸作戰的「灰姑娘部隊」,戰時流遷中國的蔡伯算是會中異數。灰姑娘部隊(Cinderella Unit)是指在1941年12月香港淪陷後,自願赴緬甸作戰的華籍英兵「香港志願連」(Hong Kong Volunteer  Company),但戰後甚少被人記載。鄺智文教授曾於著作指出,太平洋戰爭中並非所有香港華人也是被動的受害者,不少華籍英兵大多重回英軍繼續服役。戰前曾到港募兵的「殲敵」部隊第77旅哥活准將(Michael Calvert),在印度重遇一批相熟的臉孔,原來不少華籍英兵在淪陷後,輾轉到中國大陸境內、東南亞為盟軍效力,當中128人轉抵印度。哥活讓這批香港華兵自願選擇加入其特種部隊與否,當時有百多人決定加入。他們其後在緬甸邊境並肩奮勇作戰,鄭治平先生是其中之一。

曾赴緬作戰的香港志願連曾是二戰退役軍人會核心成員,會所有一面牆掛上這班戰場上被遺忘的「灰姑娘」,惟牆上的眾人均已仙遊。(高仲明攝)

戰後,鄭治平負責向英國總部覓地,為二戰退役軍人會所設立永久會址。港英政府曾提供多個選址建議供二戰退役軍人會選擇,其中一個選址為北角香港殯儀館旁用地。最終,會所選址維園對面的大坑道,方心讓先生則與賽馬會接洽,軍隊中的工程兵興建,1986年會址終在賽馬會撥款30萬下落成,自始會所成了退役軍人的敍舊地。今天會所牆上掛著當年哥活特意來港與香港志願連老兵主持開幕的照片,鄭治平亦在其中,惟相中二人分別於1998年及2014年相繼離世。

學生記者駱驛拜訪

近年,年輕一輩對二戰的「香港保衛戰」興趣日濃,會所牆上亦最近多了新照片。去年年底嶺南衡怡紀念中學學生與蔡伯伯在會址前的合照。這批中學生與伯伯相約於今年的9月3日,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假期再聚。「蔡彼得」作為第一身經歷戰爭的素材,亦受不少媒體拜訪。彼得指首位採訪他的記者玲玲(譯音),至今仍不時到會址探望他,伯伯頗為重視這位記者朋友,清晰記得「上一次(見面)係7個月前」。

不過,並非每一個採訪經驗都是友善,更多是來自不同勢力的訪客,取走蔡伯伯的片語,回去說著自己想說的話。例如把蔡伯伯描繪成仇日老兵,兒孫滿堂的蔡伯伯說自己其實不恨日本,他膝下便有孫子與日本女士結婚,為他帶來三名日裔曾孫。曾經健壯的溜冰少年,如今卻成了不同勢力爭奪下的脆弱老兵。

在訪問尾段,記者問彼得曾參與二戰自豪嗎?老兵坐在空蕩會址裏,以像取笑後輩的語調說:「嘻,當兵有咩自豪唔自豪呀?」「你知唔知我今年幾大呀?97呀。唔死咪喺返度,睇見好多(老兵)都唔係度,有啲喺度但坐輪椅,年紀最大淨返我。」“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1951年麥克亞瑟將軍在美國國會引述的軍中民謠,跨越地域與年代,穿過亞洲東南一隅的繁華小城,訴說著華籍老兵的黃昏。

蔡伯伯近年出入開始扶柺,但老兵仍堅持在香港訴說自己與小城的過去。(曾詩琦攝)

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藍色港英旗上的白色城牆換成紅星白色紫荊花,華籍英兵正式成為歷史。面對政權移交,90年代1,500名正值盛年的華籍英兵齊齊轉工,如今或成了「中佬」、或成了老伯。下篇是華籍英兵俱樂部系列之二,華籍英兵的跌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