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後女生剃光頭被網民唾罵：家門不幸　願大家都有不被標籤的自由

長久以來，社會環境從男性視角，用「女人味」、「女性魅力」等術語，為女性設計了一套容貌鐐銬——穿細高跟鞋最有女人味，腿長腰細、膚白貌美才是大美女，長卷發才風情萬種，長直髮最清純動人……穿平底鞋，不再為減肥節食，不再一味地追求美白……在要不要「變美」這件事上，女孩們正一點點地學着説「不」。她們本來就有説「不」的權利。

在即將過去的這個夏天，「寸頭」進入女性的話題中心，7月中旬，「變寸頭的女生越來越多」登上小紅書的搜索頭條。豆瓣有個「女生寸頭超爽」小組，其中一篇精華貼中，女孩分享了剪寸頭之後的意識覺醒——「更愛自己，更關注自己的想法，這樣（剪寸頭）是因為我舒服。我為什麼要為了別人去妥協自己。」

黃正義是一名短視頻博主，去年年底，嫌原來的爆炸頭「扎得慌」，她去理髮店剃光了頭髮。這半年多，黃正義以「寸頭戰神」的形象，經歷了畢業、求職等人生階段，也在短視頻世界裏收穫了海量的目光與評價，這其中有認同、欣賞和鼓勵，也不乏「女孩留長髮更好」等規訓。最令她意外的，是剪了寸頭之後，她的短視頻下面，帶有惡意的評論變多了。

一個年輕女孩頂着寸頭，會跟現實生活和網絡世界發生哪些新的碰撞，以下為黃正義的口述：

01

我最開始剃寸頭，多少是有點偶然的。那會兒我還在讀大學，本來想去理髮店燙個羊毛卷，結果走出來成了羅文姬——就是韓劇《搞笑一家人》那個頂着爆炸頭的老奶奶。爆炸頭除了不好駕馭，還不方便，特別扎人，睡覺都覺得扎得慌。我想過把頭髮拉直，不過髮尾已經有很多分叉了，再這麼折騰，髮質會更差。有天午休睡醒，碎捲髮扎得我渾身不舒服，我實在受不了，就去理髮店把頭髮全給剃了。

剃頭是一時的決定，當時我也沒想過會得到什麼評價。剪完以後，各方的反應還是讓我有點吃驚。剪頭髮之前，我的視頻下面，惡意的評論還是比較少的。剃了頭之後，帶有惡意的評論變多了。比如咱們聊天之前，我就剛收到一個私信，説「刷到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我點開他主頁，發現他把我拉黑了，我也把他拉黑了。一開始看到類似的評論，我挺意外，有種不知道惹到誰的感覺，我還會把視頻來回地看，認真推敲裏面的文案，琢磨琢磨説這個話為什麼被罵。

有時候半夜睡醒坐起來，我自己問自己，為什麼會被罵，想不通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更新視頻，身邊的朋友勸我「別做了，折騰人」。我去了好幾個地方散心，去浙江釣魚，去重慶找朋友，回奶奶家住了幾天。某一天我説服了自己，現在放棄了，以後遇到困難，我會不會都放棄了。我也學着去接受一個事實，人和人的觀點不一樣，他不同意我的觀點，我也不同意他的觀點，這個世界是多樣的。

緩過勁兒來之後，我做了一期視頻《我只是在做自己，卻惹惱了很多人》，在視頻裏，我跟那些惡意攻擊來了一次正面battle——「我只是在做自己，他們就會感到不安，指責這不是我該有的樣子，憤怒於我的不受控，用最惡毒的話傷害我」。 我搜索了很多張鼓勵女性的海報或標語場景，剪輯進視頻的後半部分，其中一句是「女性可以成為任何想成為的樣子」。雖然想明白了很多，剪輯這條視頻時，為了截取素材，我又去翻找那些惡臭評論時，不適感還是會時不時地湧現出來。必須要説的是， 惡意的評論數量，遠遠不及好的評論。跟我想法差不多的人，還有鼓勵我的人是更多的。這些認同、鼓勵，也是支撐我正視那些攻擊與惡意，堅持把視頻拍下去的力量。

我視頻下面，也收到過這樣的留言，「要是那個染粉色頭髮的女孩看到你的視頻，可能就不會自殺了」，他們指的是因粉色頭髮遭遇大規模網暴，輕生的24歲女孩鄭靈華。被惡臭評論圍攻後，我更能理解鄭靈華當時的處境。她的情況比我更糟，我收到的善意絕對比她多。另外，作為短視頻博主，我對輿論的適應能力要稍微強一點。如果我不是博主，看到那些評價，我應該會非常非常難受，真的就會從自身找問題，可能也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留了寸頭之後，確實能收穫很多帶有刻板印象的評價，網上有很多人説我是「光頭P」(P，指女同性戀者中氣質柔和的一方)，還有人叫我「尼姑」，有人希望我「趕緊康復」。當然了，我也免不了被人説「剃頭是為了流量」。我之前燙頭髮時，也有人説是為了流量，反正拍短視頻之後，無論幹什麼都會被説是「為了流量」，我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但我也沒法控制別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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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媽在抖音上看到我的寸頭後，打電話問我，説你這個是特效嗎？我説真的剪了。我感覺她在電話那頭，好像是想説點什麼，又不知道説什麼好。她問我是不是過得不好，要不要打點錢過來。估計她覺得我有就業或者其他的壓力，心情不好，才把頭髮剪了。我跟她解釋了一下，她説「好好好，隨便你」，往後再沒有管過這個事。後來我被那些惡臭評論搞得很鬱悶，我媽發來微信安慰我，「公主公主，很漂亮滴」。有點搞笑的是，我爸對我的髮型沒做評價，當晚在客廳抽了一晚上煙。春節回家的時候，爺爺奶奶，家裏比較年長的親戚，看到我的髮型連問都沒有問。我覺得正常情況下，大家一般是要問的。有可能我爸媽，提前跟家裏的老人們打了招呼。

頂着寸頭找工作的時候，也有面試官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我説「這是私人問題，不想回答」。我視頻裏也拍過一個段子，我去找工作，面試的是其他崗位，結果一見面，HR不停地勸説我去他們公司做直播，我一把拿掉假髮，問他「我這個樣子能做直播嗎」，總算嚇退了他。這個橋段，來自我的真實經歷。我買了很多頂假髮，不同顏色，不同髮型。買假髮，主要還是出於好玩新奇，想試試不同的造型。

至於你説，面試時戴上假髮，會不會更符合社會眼光，更有利於求職。整體看下來，我感覺深圳包容度挺高的，也沒有哪個面試官，當面對我的髮型提出意見。有一次，我跟一位留學顧問視頻通話，她一看到我就説，哇哦，你這個髮型很酷。在深圳我也不太願意戴假髮，天太熱了，戴一會兒實在是受不了。剛來深圳那會兒，我住過青旅的宿舍，有些女生看到我，第一眼會誤認為我是男生，有時去商場洗手間，也會遇到類似情況。等到將來某一天，大眾印象裏「剪寸頭的是男性」這個烙印，被徹底抹除了，大家在洗手間碰見寸頭女孩，也就習以為常了。

我也遇到過重要場合被要求戴假髮的情況。畢業答辯前，老師就特別叮囑我，答辯的時候要戴個假髮，「不然給人一種很XX的感覺」，我怕導師看到這個文章，就不説XX是哪兩個字，反正意思就是「不正常」，但XX要比「不正常」刺耳很多。我知道老師的出發點是好的，就是希望我的答辯順利通過，但是他這麼形容我，我還是很難受的。最後我戴着假髮完成了答辯，我真的很害怕畢不了業。

在學校剪了頭髮之後，男女同學的反應也不太一樣。關係好的女同學，會過來摸摸我的頭。男同學的話，我頂着這個髮型走在路上，很難被他們注意。剛剪完頭髮時，一羣認識的男生從我身邊經過，都沒認出我來。頂着寸頭走在路上，我確實會安心一點，走夜路也不害怕了。我讀初中的時候，有天晚上騎單車回家，經過一個小巷子，對面一箇中年男人走過來摸我胸部，我嚇得從自行車上掉了下來，他還亂摸，過了一會兒他就跑了。我當時都嚇懵了。那件事以後，我晚上就不敢一個人走路，有時候晚上逛街，迎面一個男的走過來，我就會害怕。現在走夜路，跟陌生男性一起坐電梯，我確實不太害怕了。很多人會把我認成男生，即便沒認錯，他們看一個寸頭女生的眼光，也跟其他女孩不一樣。

拍短視頻之後，我不太喜歡講一些男女性別的話題，我怕現在講不好，有人説我打女拳，以偏概全。但不得不説，我剪了寸頭以後，感受的男性目光，跟以前是不一樣的。長頭髮的時候，尤其是穿上裙子，看起來更「女性化」的情況下，確實會感受到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目光。我想，很多女孩子應該都有這樣的經歷。不過，我想補充一句，對別人尊不尊重，目光冒犯不冒犯，這不能以性別來做區分，應該以道德和素質來區分。我短視頻裏還有一個橋段，我去相親，相親對象很招人煩，我扯下假髮露出寸頭，他立馬跑了。這個是基於現實編的段子，這個髮型呢，肯定是斬桃花的。作為一個純愛戰士，要是一個有好感的男生，對我的寸頭説三道四，或者説「希望你把頭髮留起來」，我應該不會選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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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的視頻下面，也會有評論説，「正義五官長得好，頭圓，剪寸頭很好看，其他女孩子可不能輕易嘗試」，或者「如果頭不圓的女生剃寸頭會不漂亮」，「皮膚不白剃寸頭會不漂亮」。我知道這些評論沒有惡意，我不會去回覆，因為改變他們的觀念很難。這些話的出發點就錯了，如果真的要追求美的話，怎麼可能去剃光頭呢。這也是一種規訓，説這個話，心裏還是覺得女孩留長髮更好一點。那我追求什麼？應該是在不影響別人的前提下，更舒服更方便更涼快。

其實上中學那會兒，我就想過剃光頭，當時學習很辛苦，休息的時間本來就少，長頭髮要洗，要護理，要吹乾，還要扎得美觀一點，都很浪費時間。剪了寸頭之後，我確實省了很多事情。我大學在東北，我們冬天洗頭很麻煩，從澡堂出來，頭髮要是沒吹乾的話，回到寢室，最外面那一層濕頭髮會凍成冰。我剃了頭髮之後，這些煩惱全都沒了，洗完澡，拿毛巾往頭上一抹，就擦乾了。我身邊也有女性朋友，多少受了我的一點影響，也去剪了寸頭。評論區也有不少人問我「我要不要去剪寸頭」，我一般不回覆，這是你自己的事情，還得你來拿主意。

我還收到過一些評論，有些女性因為生病剃了頭髮，她們告訴我，剃掉頭髮後會覺得可惜、難受，但是看了我的視頻，她們得到了很大的鼓勵，突然一下子就放鬆下來了。看到這些評論，我就覺得我的視頻還挺有意義的。我也有容貌焦慮的階段，青春期的時候最嚴重，我覺得自己鼻子不夠高，聽説捏捏能變高，天天捏自己鼻子。我還求我媽，中考完就帶我墊鼻子，我媽沒理我。讀了高中，我就沒那麼在乎了外貌，因為太忙了，顧不上。讀大一的時候我學會了化妝，每次在鏡子前搗鼓完，都覺得自己好漂亮。（不過現在看那時候的照片，感覺那妝化得，還不如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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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的女性主義風潮，也讓我們不斷地審視、反思自己的生活和選擇。現在在穿衣打扮上，我和身邊的女生們，確實更看重自己舒不舒服。以前我會為了漂亮，穿一些不舒服的衣服，現在就是寬大的T恤、短褲，朋友們也大都是這樣。很多女孩子，已經不再執着於「一定要美」了。我之前發過一個視頻，就是希望女孩子不要被「女生要這樣，女生要那樣」困住，那樣的話，可能你永遠得按傳統方式或者父母意志生活，很難有自己的人生。

我畢業後跑到深圳，我爸就特別不贊成，我不管他，我倆博弈，一般都是我爸退讓。父母希望我在老家做老師，我媽總催我考教師資格證，我説「編導專業好像當不了老師」，她説你先把證考了。説起來有點打臉。來深圳幾個月了，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比較喜歡剪輯工作，畢業前我就在一個公司做剪輯，沒想到，剪着剪着公司就倒閉了。我到現在，也沒碰到下一份合適的工作。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年的就業市場很有意思，無論我找什麼崗位，攝影助理也好，剪輯師也好，到了面試的時候對方都會勸我做主播，好像只有主播這個崗位缺人。

最近我突然想去讀書，正猶豫着要不要去留個學。不管未來走什麼樣的路，我希望按自己的想法生活，自己做決定，自己為結果負責。頭髮也是這樣，要是哪天不想要寸頭了，我會把頭髮留起來，換個新的髮型，這也是我的自由。在《我只是在做自己，卻惹惱了很多人》那期短視頻裏，結尾處我説了那句話：「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自由是：不被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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