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封信】給在遠方外婆:說不出的歉意

撰文:黎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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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沒來由的,又記掛起你。是因我按捺不住給剛離開一周年的摯友發了個短訊,訴說掛念,讓我又想起……也該有話跟你說?而你,該不懂智能手機吧,我的歉意,你在遙遠的那方可又感應得到?

還記得那只有小蝴蝶飛舞的指環嗎?

這許多年,你真正的淡出了,我們已習慣了在大年初一,沒有了你為大家準備的盤菜,家族中誰誰犯了太歲,也沒了你作為使者到廟宇為眾人一一作福,罷了,也許沒人再去理會。偶然,你會在家族的話題間出現,淡淡的,再沒哀傷,像歷史;這家族中曾經有過的一段,有你的,平淡瑣碎,但我們依然會回味,不曾忘懷。

在我十多歲時你已為我備好了的嫁妝-一只有小蝴蝶飛舞的指環……

我想你該無憾,長壽的你和公公,終又再聚首同一屋簷下,繼續廝守,像在反諷我們這群不肖子孫的濫情和離合。差點兒忘了,在我十多歲時你已為我備好了的嫁妝-一只有小蝴蝶飛舞的指環,很土氣,就像婆婆你一貫的老實口味。對不起啦,我依然沒有戴上它,該說,它仍未有機會完成你所賦予、作為「嫁妝」的使命。是你認同的,跟我們的追求不一樣了。我又翻出了這指環,該是你離開以來的第二次,第一次是你剛去世的那些日子。在我而言,這扭著麻花的土氣小指環,盛載著你對我這外孫的點點關愛。也許你不知道,從小到大,在我眼中,你都是個高大威猛的女強人,不易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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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婚姻,是年輕女孩嫁喪偶中年漢,據說是相過親,就嫁了,然後生了幾個孩子,加上公公與之前亡妻所生的,一下子就兒女成群,而公公卻只是個漸漸老去的電車司機。你這「少妻」要為生活打拼,是理所當然了。依稀記得,在你和公公家生活過的那些日子,照顧我們的是公公,他拿手的豬油伴飯,即使今天在記憶中依然是那麼活靈活現,還有那常伴左右的小鳥和貓咪,讓本來俊朗的公公老來也不減瀟灑。反而那時的婆婆你是那麼面目模糊,在思緒中一再追溯,也找不到多少痕跡。對了,因為你是個早出晚歸的工廠女工,勤勞剛強,撐起了一頭家,即使子女們都已出身。這特質,屬於那個時代的女性,也是你留給我的全部形象,並沒因你往後走到風燭殘年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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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從你身上模糊地領略到「人生」:像燭火,燃燒始盡,便會慢慢熄滅。有的「火光」曾點亮過某些人,有的該只是自我陶醉地盡情發光發熱,婆婆肯定是前者,但不管如何,總得熄滅。非走不可,不是因為患了什麼病,而是身體中的「機器」竟會慢慢地停止運作,過程是漫長的。我不知這過程是如何地折磨你,因為……不知你是否能發現,在那幾個月,我一次也沒看望過你。我明白媽媽不時向我匯報你的情況,是暗示我得去看一下,希望在你將近人生的盡頭,得到每個子孫的關懷吧。我忐忑著,卻始終裹足不前。媽媽肯定是覺得我無情,我是無法接受看著你變成另一個「婆婆」!我不忍看死亡的況味在你身上漫延,自私地要想維持著你一直給我的「女強人」形象。我不忍看到死亡的況味在你身上漫延侵蝕,最後徹底朽敗,不再是「婆婆」。逃避著,卻又清楚知道,這過程正在發生,也許說穿了只是我懦弱。當然,這過程在某天結束了,不再忐忑,只留下了我的歉意。而「婆婆」給我的最後畫面,依然是健碩的她,在病榻上跟我們說沒大礙,依然是我心目中屬於你的「美好」。

好些年了,有時會不禁在想,你會責怪我,還是慶幸在我記憶中留下「美好」的?不過自身的角度,那點歉疚依然,該是隱隱然有了定論?剛強的你坦然地承受生命的必然,我鄙視自己沒勇氣去見證。是我太俗氣?有種東西,該不因表象的朽敗而失去,就像你送給我的指環,似乎從不好看,但蘊藏著的,卻從來都美好,不會變。應是這樣吧?

我得告訴你,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們依然會像你在的時候一樣,圍在一起吃盆菜(買回來的),不曾間斷。雖然當中有了些人事變遷,有的結了婚,有的又離了婚,不過,你知道的面孔,都仍聚在那裡閒話家常,這種緊密,是延續著你帶給我們的,也從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