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香港的女性主義:正反兩派在吵什麼?
文:威子
比起其他學術理論,女性主義多了一層實踐的意義。以理論談女性主義,和在社會運動中實踐女性主義,是一條雙軌並行,互為影響的進路。空談理論或者只顧實踐都可謂未有把握好女性主義的核心理念。在西方,理論和實踐並重的女性主義思潮運動發展頗好,惟在香港似乎就有種移植了外國理論,卻輕視了本地語境的情況。
談女性主義,不能一概而論,也即不能以架空本地語境的方式去談。但畢竟發揚女性主義理論的基地始於在西方,香港高等教育去教導學生女性主義,很多時候也會從西方的歷史切入:以流派或理論,將女性主義分門別類。而事實上,光是消化一個流派、一門理論已經非常耗費心神,遑論要讓教師示範、闡釋相關理論與本地情況的關係,所以顧此失彼,少談本地脈絡,也非不能理解。我不是說西方理論不重要,這是很有意義的入門功夫,賦予重新審視這個世界的重要工具。或許如此,教師們都寄望學生「一理通、百理明」,學習各種理論後,自然就能融匯貫通,自行去詮釋在地的事物。
然而這種「一理通、百理明」的方式很可能成為一種精英主義的寄望。今日香港對於女性主義最常見的論爭,就是支持者與反對者就如何實踐「平權」的對峙。讀懂女性主義的支持者,自然知道理論本身很宏大,意義很多,面對反女性主義的理據,支持者們不難洞識這些理據乃源於對女性主義理論的誤解。由於上述「一理通、百理明」的思考方式,支持者往往會苦口婆心勸說反對者們先把理論讀好,誤解就自然能釋除。然而,對於反對者而言,這種規勸好比是一種逃避:明明在爭論發生於香港的日常現象,為甚麼必須對西方理論旁徵博引才能討論?於是,一邊太重理論,一邊太輕理論,然後導致一場爭論「這是女性主義」與「這不是女性主義」的泥漿摔角。
勸說反對者們讀理論有甚麼問題?回應上面所說的「精英主義的寄望」,女性主義者不妨回憶一下當初自己讀女性主義理論、受其啟蒙時,那一幕幕寒窗苦讀的情況,要消化之,要去到「一理通、百理明」的境界,所交諸的心力有多少?如果你認同獲取知識本身也是一種階級行為、一種通過層層剝削才能實現的事情,或許就能乍醒,勸反對者們讀理論只能是一種寄望,不是對方應該要負上的責任。若對談本身應該建基於雙方立場對等,哪為甚麼是要求反對者去裝備自身,而不是要求女性主義者去用反對者的語境進行討論?
如果用本地的語境去談女性主義,其實不難理解部分反對者的疑惑。實踐女性主義的方式因時地而異。具體而言,我會認為第一階段無疑是給予女性權力(充權)──在男性主宰的世界中,再發現女性。於是,「性別」這個維度在此階段相當重要,也很容易被解讀成一種「男VS女」的局面。為女性的充權工作長期而持續,但絕不是唯一的任務。當充權達到某一程度,社會會出現變化,因應種種變化,實踐運動也需要衍生出新的方向。充權以後,我認為下一階段是對父權的反動,這已經不再只關乎性別,不再是從男性中對女性的再發現,而是從父權中覺醒一個事實──不論男女,同樣會受社會的束縛,這需要走出「唯性別的結構」,不再只用「性別」去觀察事物。每個人在父權體制中各有位置(儘管你與父權誓不兩立,你也無法完全擺脫父權對你灌食紅利),各有被害和加害的位置。除了性別,也要從階級、年齡、傷健等維度去反思體制的宰制,從而去建設一個平權、進步的社會。女性主義不能放諸四海皆準,不同社會各有緩急程度不同的實踐方式,例如內地的女性主義和香港的女性主義,彼此的平權目標和進度並不一致:前者很大程度上尚處於第一階段,後者已經逐漸由第一階段過渡到第二階段。
「過渡」往往是一個尷尬的時刻。不是說香港對女性的充權工作已經做好做夠,今日低下階層的女性仍然面對很多不公。但與此同時,不能否認香港已有部份女性獲得相當程度的充權,成為了西方所謂的「白人中產階級女性」。這部份女性往往被詬病的地方,在於仍然只是用性別的角度去議論、放大自身面對的處境,例如:
我諗住唔嫁人,點之俾人叫做剩女!我覺得好有壓力!點解社會對女性咁唔公平?
把問題僅僅歸究於「女性」的身份,而沒有再加思考這個問題已不僅僅是性別的問題(年齡、階級、教育程度等),「唔嫁」的壓力和凝視所在,不只是男性,也可能在於同性群體,更必然在於父權結構本身。所以,實踐女性主義到某一個程度,所面對的問題和對象已經有所延伸。除了女性充權,今日香港應該要談得更多、更遠。這也是許多反女性主義的人們所能洞識的,只是他們不慣用學院的語言去表述,他們針對當下的現象,認為談的不只是充權,而是平權。如果他們的立場如此,相信女性主義者們也樂得同意。
問題是兩方一旦交手,不熟識學院語言的反對者們,就會覺得「女性主義」這個稱謂談的就是無止境給予女性權力,而導致深知這個稱謂意義的女性主義者們作出本意乃善的反響:
女性主義的意義不止於此,其派別殊多,發展既久,今時今日已經談得很深很遠,所以你指責的不是「真的女性主義」,你可以去讀讀這部那部作品……
聽罷,反對者們大抵會回說:
哪為甚麼還是要用『女性主義』這個易生誤會的稱謂?
在不能強求對方去讀理論、讀歷史的前提下,拘泥於這個稱謂的意義在哪?為了能更好地推廣和宣傳女性主義的實踐意義,策略性地改名換姓,或只談意義,不談頭銜、主義的作法孰利孰弊,我認為值得討論。如果僅僅因為這個稱謂有著政治正確的成份而恕不更改(儘管知道會惹起別人的誤會),這又會否因小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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