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暴動】劉銳紹被招攬做小鬼隊 被迫吃豬餿 如今想來駭人
1967年,我13歲,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左派陣營的「小鬼隊」,可算是一張白紙第一次染上顏色,而且是政治的色彩。作為「小鬼隊」,我負責通風報信及帶違禁品。而各種玩具、棋子等「獎品」和叔叔阿姨的讚賞,成為我的動力。不過,有幾項經歷,讓我從矇矓中有點疑惑,逐漸與帶領我的叔叔遠離。
有一次,我們「小鬼隊」到工會(不是電燈工會)表演,跟著留下來參加他們「控訴港英政府」的聲討活動。說實在的,我聽不懂他們所說的內容,但卻深深地被那種弱者的反抗和鬥爭的情緒感染。
這些內容本來已經夠煽情的了,但還有更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哭訴和聲討之後,有人推出兩個盛載食油的鐵桶(那時候很普遍的容器),頂上的鐵皮已整塊被揭走,只用一塊夾板蓋著。當夾板被拿走時,馬上傳出陣陣撲鼻的惡臭,中人欲嘔,原來裡面裝的是從茶樓飯店盛回來的冷飯殘羹,也就是用來喂豬的豬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已不能供人食用的「廚餘」。我從氣味中感覺,那些豬餿至少保留了兩三天以上,而且當年雪櫃並不普遍,衛生條件差,豬餿十居其九已經變味,變質甚至變壞。
吃豬餿來憶苦思甜?
我當時不停在猜,叔叔伯伯把這些臭東西拿來幹什麼?答案令我極其意外,也感到不可思議。原來他們學習毛主席語錄之後,還要教育大家「憶苦思甜」。
有人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在場各人都要吃點豬餿,一面吃,一面想像當年國民黨統治的歲月,那就可以「憶苦思甜」了。
當時是不是所有在場的叔叔伯伯都吃豬餿,至今已忘記了,但至少有一人的表情告訴我,他吃得津津有味,還一面吃一面高叫:「毛主席萬歲!」幸好我是小孩子,暫時不需享受「憶苦思甜的幸福」,才避過這一關。
如今想來,這種駭人的思想教育和核心價值,無非要在人類的心裡種植仇恨,沒有仇恨也要幻想仇恨,設計仇恨,製造仇恨的對象,才可以創造打擊的靶子。這跟今天創造「港獨」作為打擊的靶子,手法如出一轍,其實都是煞有介事地無中生有,才有鬥爭的對象,凝聚群眾,大家必須懂得分析。這些伎倆同時要為個人崇拜服務,襯托領袖的英明和偉大,沿襲至今,都是一脈相承的愚民政策,當年的左派和今天的建制派竟然同樣照單全收!
毛主席像章扣針穿過皮肉,不痛嗎?
還有一件令我詫異的事。
叔叔拿出一張照片(記不清是照片還是印刷品),後來才知道是「階級教育的教材」。那是一名裸露上身的非洲黑人的照片,本來沒有什麼特別,但他胸前的肌肉上竟然有一個毛主席像章。
那時候,毛主席像章十分普遍,大大小小,林林總總,各種物料都有,有些是塑膠造的,有些是瓷器造的;像章的背後有扣針,方便人們把像章扣在衣服上,那時候還未流行用磁石黏貼固定的方法。叔叔說,因為非洲太熱,當地人一般不穿上衣,所以,照片上的黑人朋友就把毛主席像章輕輕地「扣」在胸前;這就是「非洲人民和毛主席心連心」。
我看了感到驚奇,扣針穿過皮肉,不是很痛嗎?但我當時也很傻,竟然沒有質疑,還相信的確有人非常熱愛中國,熱愛毛主席,才會把像章「輕輕地扣在胸前」;非洲人民為了抵抗美帝、蘇修侵略者,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計,還怕什麼為毛主席流一點血?如今想來,也許為了拍這張宣傳照,事前替那黑人打了局部麻醉針。無論如何,這裡一定有問題,有點像義和團或白蓮教那樣妖言惑眾。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真的嗎?
在眾多的紅歌中,有一首《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歌詞只有七句:「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好深。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他,誰就是我們的敵人。」我初唱這首歌時,一點也沒有感到突兀,而且唱得十分順暢,因為只是「唸口簧」,心裡怎會真的相信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但後來叔叔又說,如果父母不革命,就要教育他們革命;如不行,就要幫助他們革命;再不行,就要用行動促使他們革命。必須承認,他說的是一般「革命理論」,沒有特別教唆或慫恿我破壞親情的意思。但在那個年頭,這類思想教育卻很容易令小孩子胡思亂想,再聽大陸那些「幫助父母革命」(批鬥父母)的故事,就更加是非不分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薄熙來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經狠狠地踢傷父親薄一波的事,否則有樣學樣,那就亂上加亂了。
這種教導令我逐漸懷疑,心想,我爸爸是工會的「積子」、愛國工人,也擁護毛主席,怎麼叔叔會教我「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呢?爹娘一定會跟毛主席對立嗎?不過,我那時仍然「浸淫在左派大家庭的革命幸福之中」,沒有太多思考其他問題。可以說,我那時是處於矇矓混沌之間。
斷六親:喪事、喜事也不能出席
扭曲的「一心為公」的左派教育後來對我繼續侵蝕,直到長大後仍然有一段長時間產生作用:「家人是不重要的,國家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後來我在中英談判香港前途問題時被派到英國去,兩年內一個電話也沒有往家裡打,一封信也沒有寄,一個口信也沒有托人轉遞;家中的人和事、近況動態,從來不問一句。後來,祖父在香港去世,家裡知道我的特點,一點風聲也沒有透露,待一切後事辦好了,很久才在信中告訴我這件事。我同樣一個電話也沒有往家裡打,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問候,更不能因此而影響工作,連絲毫情緒也不能有。
這種「斷六親」的思維不單在喪事上體現出來,在喜事上也要「順理成章地表現出來」。我的兄弟姊妹結婚時,我都不往祝賀,也不喝喜酒,因為「這是小資產階級情緒」;那時候我在香港,但因為我認為「不能因為家庭的私事而影響公家的工作,請假也不行,調動假期也不行。一切都要以不傷害公家利益為出發點。」所以,兄弟姊妹結婚時的大合照,經常少了一個我。後來,當我結婚時,我的所有兄弟姊妹全部出席,那一種反差對我來說是何等觸動,不問而知。
如今想來,公家事業與家庭、工作與親情,不是矛盾對立的,是可以平衡對待的,怎會變成不可協調的關係呢?其實,一切都是極端的思維作祟。
本文節錄自 《我從六七暴動到今天》
作者:劉銳紹,時事評論員。經歷香港三場重要的社會運動:六七暴動、八九民運及2014年雨傘運動。近年進行記錄、尋實、分析、比較、印證、思考、總結,找出興利除弊、解結和預防重犯的方法。先後出版香港當代官場百態的《慾奴.牢獄》和結合上述三大運動的《人性密碼678914》
出版社:次文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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