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富基金換經理人|從誕生到易帥 看兩道香港金融考題
盈富基金監督委員會周二(3月29日)作出任命,由恒生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恒生投資)將接替管理逾22年的道富環球投資管理亞洲有限公司(道富環球),擔任基金經理人。回顧盈富基金的「前世今生」,當中藏著香港走過和面臨的兩道考題——前者以席捲亞洲的金融風暴為背景,挑戰傳統定義的自由市場,考驗特區政府的市場治理能力;後者正值中美博弈所帶來的逆全球化危機,當「政治」取代「利益」成為發展的首要考慮因素,香港也迎來如何捍衛「金融主權」的難題。
誕生於危機之下
盈富基金成立於1999年11月。此前一年,特區政府為應對亞洲金融風暴,動用1180億元外匯基金買入33種恒生指數成份股,及後成立盈富基金沽售股份,以儘量減少對市場影響。這場金融風暴,起源於一個已經醞釀一段時間的貨幣危機。
時間再往前回撥,來到1997年香港主權回歸後翌日,時任金管局副總裁陳德霖回到辦公室,接聽泰國央行電話,得知該行決定放棄與美元的聯繫匯率制度,轉為匯率自由浮動。他在《亞洲金融風暴:香港金融穩定保衞戰》一文憶述:「隨後幾個月,泰銖貶值超過50%,以此為缺口,一場極具破壞力的金融危機旋即席捲亞洲,轉眼間,印尼盾、馬來西亞令吉、菲律賓披索和韓元已骨牌般倒下。」
這場貨幣危機,狙擊的是「聯繫匯率制度」。為了維持匯率穩定,貨幣當局一般都會運用儲備買賣當地貨幣及美元,但當外匯炒家已從當地銀行借入大量貨幣再集中拋售,若貨幣當局儲備不足就會無法接盤,只能被迫放棄聯匯制度,當地貨幣匯率也會急跌,炒家便會以美元兌換當地貨幣還給銀行,從中賺取巨額匯差。
香港實行聯匯制度、資金流動自由,自然成了炒家狙擊對象。1997年8月,炒家首次狙擊港元,碰上金融管理局設計的防禦機制,港元利率急升,隔夜拆息一度高見300%,炒家因沽空成本不足而暫退戰場。一年後,炒家針對防禦機制,採取「雙邊操控」策略:在現貨和期貨市場建立大量空盤,又在匯市以較低成本逐步借入300億港元。
炒家有備而來,金管局自動調節機制顯然難以抵擋,於是特區政府決定動用外匯基金進入股市和期貨市場,反擊對方。1998年8月14日,港府、金管局與本地券商會面,秘密設立股票和期貨交易賬戶,開啟整整10個交易日的入市行動,主要買入恒指成份股和恒指期貨,應對炒家對匯市和股市的沽空。「8月28日,入市行動最後一天,來自投機者的沽售壓力達到高峰,當天的交易量創歷史新高的790億港元,金管局幾乎是一夫當關的唯一買家。同日,恒指期貨的未平倉合約高達15萬張以上。」陳德霖憶述,「最終恒指收市報7,830點,較入市行動之初上升18%,幾乎倍於投機者鎖定的4,000點水平。」
考驗市場治理能力
救市成功,隨之又有新問題。政府入市的資金高達1180億元,涉及33種恒指成份股,一度佔港股7%的市值。炒家撤退後,政府又要如何退市,才能盡量減低對市場的影響?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金管局先是成立「外匯基金投資有限公司」管理這筆資產,後來以「交易所買賣基金」(ETF)模式將資產打包,並創新地採用「持續發售機制」分批將持有股份回售市場——盈富基金的成立,就是沽售計劃的第一步,至 2002年10 月15日,除了外匯基金持有作長期投資用途的515億元港股外,政府救市的股票已經盈富基金回流市場,涉及約1,404 億元的恒指成份股。盈富基金成立更開啟「單位信託基金」先河,拓展香港長期投資選擇,並開創在香港以至亞洲交易所買賣基金市場,造就香港交易所成為亞洲重要的交易所買賣產品樞紐之一,至去年底已有125個ETF產品。
不過,盈富基金並非沒有「污點」。因為港府出手救市的舉措,曾被批評「違背自由市場原則」,連時任美國聯儲局主席的艾倫·葛林斯潘也在眾議院上直斥金管局做法有錯,「侵蝕(erodes)了多年積累的非凡信譽(extraordinary credibility)」。當然,2008年金融海嘯過後,這些批評就被推翻了。當時為了維持金融體系穩定,多國政府和貨幣當局紛紛出手救市,也意識到一旦市場失效,政府干預不止「重要」,更是「必要」。
易帥於角力之中
可以說,盈富基金伴隨香港回歸,共同走過不少風浪,向來是香港股民的寵兒。但轉眼20多年過去,近年圍繞盈富基金的討論,甚至變成備受中美角力波及的政治問題。當下之所以更換基金經理人,由恒生投資取代道富環球,正是因為一年多前的一場風波。
美資「道富環球」是盈富基金首任也是唯一經理人。它本身是香港ETF發行商中管理ETF資產規模最大的機構,而主權財富基金研究所統計顯示,更是管理資產排名全球第三的機構,多達4.14兆億美元。道富管理經驗豐富,也難怪盈富過去22年來從未換人。
不過,直到2020年11月,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發的一張行政命令,改變了一切。該命令禁止美國人士投資若干中國公司,包括在港上市的中國移動、中國聯通及中國海洋石油等。道富隨即宣布由其管理的盈富基金將會遵從有關行政命令,不會對禁令股進行新投資,此舉無疑導致追蹤恒指成份股的盈富偏離恒生指數,引起全城譁然。
行政會議非官守成員、金管局首任總裁任志剛曾經公開批評,盈富基金應緊貼恒指數成份股的整體價格走勢,若經理人不能夠買賣某些股份,令基金不能緊貼追蹤恒指價格走勢,便不適合擔任管理工作。兩日後,道富迅速轉軚,宣佈盈富基金將恢復有關投資,但及後更新章程規定禁止「美國人士」買入。
但中美角力未見平息,盈富基金所面臨難題,亦非一條章程便能解決。無論是規避規避政治風險,抑或穩定股民信心,更換管理者都是必須的一著。2021年末,盈富基金監督委員會向香港ETF界發出邀請,開啟新一任管理人的競標。據內地《財新周刊》兩周前披露,除恒生投資外,道富環球和南方東英也獲邀參與遴選並進入最終競逐。至本周二,盈富基金宣佈,恒生投資將接替道富環球擔任新經理人,料今年第三季完成交接。
如何捍衛金融主權
道富環球管理盈富基金的22年,是全球化「美夢」的22年,也是香港金融業急速增長的22年。任志剛曾在網誌指出,道富環球獲委任後,美國道富公司便於2000年把位於悉尼的地區處理中心遷移至香港,使香港成為該公司在日本以外的亞洲運作樞紐。
道富環球並非個別例子,事實上,背靠亞洲新興經濟體的快速增長,香港憑藉國際化的投資環境,成為不少海外資產管理公司的亞洲業務樞紐。據香港證監會,截至2020年底,在香港獲發牌進行資產管理(第9類受規管活動)的持牌法團數目為1,878家,其管理33萬億港元的資產中,有超過五成源自海外(非中國及香港)投資者。
但是,由特朗普挑起的「對華投資禁令」打破了全球化美夢。盈富基金轉換「舵手」,道富環球只能「下馬」,國際政治變化,對國際金融格局的衝擊,似乎才剛剛開始。香港金融業乃至特區政府,無可避免地要去思考一道新的「考題」:在中美角力之下,在全球化逆行之時,以「超級聯絡人」為生的香港,應該如何自處?
與此同時,香港金融監管機構的角色,亦面對全新考驗。在上述禁令風波中,財經事務及庫務局局長許正宇多次被立法會議員問及後續時,只是重申已督促金管局及盈富基金監督委員會嚴肅跟進;金管局總裁余偉文雖指事件造成市場混亂,但未有警告或處罰。面對市場混亂,當局最終還是交給市場自行處理,但這種不算積極作為的態度難免令人擔心:當香港投資產品管理人受外國政治影響而未能盡責時,本地監管機構如何維護投資者的利益?如果特區政府未能積極捍衛我們的「金融主權」,談何維持金融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