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崇銘專欄|承認「大政府」,妥善對待它

撰文:鄒崇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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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筆之際,暮春三月,仍未知特首選舉的具體形勢,更無法測知誰將成為新的特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香港即將走完回歸首二十五年的艱難旅程,並迎接充滿未知的未來二十五年。我們同樣難以估計,香港仍會否舉辦盛大回歸慶祝活動,但可以肯定,現在應該是適當時候盤點一下,香港數十年來經歷的成功——和失敗經驗。

對「小政府」的錯誤認知,早已令香港人、特區管治班子,付上空前沉重的代價。(Getty Images)

在我看來,要理解香港的根本特質——和問題根源,最重要的關鍵詞,並非「民主」、「普選」或「自治」等香港人最關心的面向,而是「小政府」和「大政府」——但它們絕非僅為客觀現實的描述,更加是誤解和錯誤的根源。毫無疑問,這些誤解和錯誤並非自然而然地形成,它們更多是刻意誤導和扭曲的結果,並令所有人仍一直沉醉在其夢中。

簡略而言,無論是回歸前後的港英或特區政府,再加上政經和學界的精英們,皆有意無意地塑造對「小政府」的崇拜和偏執,並視這為香港邁向成功的必然鑰匙,更是東亞地區獨一無二的典範。但可惜的是,這既與客觀事實完全不符,而更重要的是,它令市民、以至政府本身,對政府角色產生了錯誤的期望。

在主流經濟學家的塗脂抹粉下,港府一直披着「小政府」的國王新衣,令市民誤以為政府在「無為而治」。(Getty Images)

「小政府」與事實不符

早在1997年回歸之前,人們已對香港體制的特質爭論不休。以新加坡和李光耀為典型的東亞體制,當年曾大力宣揚「亞洲價值觀」,以說明從日本、四小龍以至中國崛起,是如何開創出與歐美迥異的發展道路。有為政府的大力推動,自然是箇中最為關鍵的特質,但港英作為一個殖民地背景的政府,對此卻始終多有忌諱,結果1980年前財政司夏鼎基拋出「積極不干預」(positive non-interventionism)——一個極度模稜兩可、近似廢話的字眼,為爭議打圓場,勉強敷衍了事。

對於持反對意見的人來說,「小政府」顯然與事實不符。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起,香港已展開全球最大規模的公屋計劃;到了八十年代前後,公營醫療服務和九年免費教育,亦已全面推展並覆蓋各階層;港英政府唯一能試圖辯解的,是它似乎沒有偏好發展某種產業——但當年新市鎮正如火如荼地建設,大量輕重工業設施拔地而起,難道那不全是政府規劃的結果嗎?

無論如何,當哈佛商學院管理學大師Michael Porter在1990年出版《國家競爭優勢》(The Competitive Advantage of Nations,1990)一書,上述爭論也就應該壽終正寢。單看書名已可窺知,那根本是屬於國家、不是屬於企業的競爭優勢!沒有國家的積極介入,那有競爭優勢可言!結果在1997年,同是來自哈佛的Michael Enright挪用相關論述,出版《香港的優勢》(The Hong Kong Advantage,1997)一書,並被認為是回歸初期董建華「大政府」的藍本。

往後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董治時代的徹底失敗,完全把香港人嚇壞了,繼續對「大政府」談虎色變。但究其實,無論是曾蔭權花費巨資的「十大建設」、梁振英的「大灣區一小時生活圈」,以至林鄭月娥投放上萬億元的「明日大嶼」——和還未算好賬的「北部都會區」等等,特區政府的「有形之手」一直愈伸愈長。只是在主流經濟學家的塗脂抹粉下,仍一直披着「小政府」的國王新衣,令市民誤以為政府在「無為而治」。

當局因錯判形勢,導致醫療體系超出負荷,無數染疫市民只能各安天命。(Getty Images)

市民和政府的錯誤期望

長期以來,這種對「小政府」的錯誤認知和迷信,早已令香港人、以至特區管治班子本身,付上了空前沉重的代價。簡略而言,當政府意欲有所作為時,便強行辯稱這只是基本責任,不得已而為之;但在政府不想沾手的範圍,便可大條道理留給市場物競天擇、汰弱留強——到底什麼時候應該介入,什麼時候應該不介入?那純屬個人喜好和任意詮釋,根本沒有原則和理據可言。

當然,政府沒有介入的原則和理據,卻絕不表示沒有介入的因由。自前述2005至2022年幾任特首的事例已清晰可見,無論是來自文官或商界背景的特首,皆極花心思鞏固眾所周知的「地產霸權」體制,並且有系統地向特定的既得利益集團傾斜——然後又通過尊貴學者的點評,辯稱這正是香港的「競爭優勢」所在。當這些花俏的謊言說上萬遍,自然就連當局者也必定深信不疑。

然而,這種利益高度捆綁的夥伴關係,卻早已耗盡政經學界精英的一切心力,以至在這個分贓遊戲以外的所有範疇——無論是中產或基層切膚之痛的民生議題、既得利益「食老本」以外的一切產業願景,以至香港作為一個城市的基本軟硬件設施——顯而易見,那並非指那些如泥牛入海的大白象工程,只是與現代化大都會相應的基本環境及生活設施——通通皆一於好少理!任何沒有暴利前景的議題,大概連政策研究也懶得去做!

這大概亦已充分解釋,兩年來香港對應疫情的策略,為何總是後知後覺、慢人一步?總是要不斷承受沉重的教訓,在錯誤中繼續錯誤,然後又再繼續錯誤,不到最後也無法如夢初醒?原因無他,只因作為一個所謂的「小政府」,當然只懂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試問又怎可能會及早未雨綢繆,對各項社會經濟議題率先作出評估和準備呢?

至於一般市民呢?同樣由於對當局極度缺乏信心,反而在某些層面上和官員高度契合——他們已不再指望政府錯而能改、與時俱進,反而只希望它「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在過去兩年已清楚可見,大部份市民皆在防疫上自求多福,除了少數的達官貴人外,亦不見如歐美般的抵制抗疫情緒。但弔詭的正正在於,這反而造成當局麻痹大意、錯判形勢,最終導致醫療體系和設施完全超出負荷,染疫市民還不又是留在家裏各安天命?

踏入回歸二十五周年,未來管治班子、政經學界菁英能否痛定思痛,改進管治、決策及監察效能,將決定未來二十五年香港命運。(Getty Images)

創科神話延續「小政府」謊言

在「大政府」的既成事實下,拜託請別再去爭論到底政府的大小;我們更應在承認「大政府」的前提下,認真審視它在不同社會經濟範疇的角色。毫無疑問,「大政府」絕不等同於萬應靈丹,它絕對有可能是致命毒藥——但亦正因如此,我們就更有必要實事求是,認清「大政府」的現實和本質——它到底什麼時候在維護、而非踐踏公共利益?

在此借用美國政治學家Peter Evans的經典論述,二戰後經歷去殖民化的發展中國家,新興政府往往在經濟發展中扮演積極角色。但部份只一味搜刮社會累積的財富,汲汲於填滿統治集團的倉庫,Evans稱之為「掠奪型國家」(predatory state);稍為有所收斂、或只間中上下其手的,可稱之為「尋租型國家」(rent seeking state);至於那些能提供多元和開放環境、促進社會經濟穩步和均衡發展、真正做到藏富於民,方可稱之為「發展型國家」。

(香港01製圖)

展望未來,當政府將資源大幅投放在創新科技,財富轉移的速度將較大白象工程尤有過之。而那既是一般市民更難以參與和監察的神秘範疇,亦是管治班子將責任轉嫁、延續「小政府」謊言的尚佳場域——政經學界精英繼續佯裝無知,一切問題交由電腦演算法,藉大數據和人工智能解決。公共資源最終流向那裏?管治和決策效能是否真有改進?抑或只是狼群披着的羊皮?唯一可以肯定,那將是決定未來二十五年香港命運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