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武漢.倖存者|回憶封城:這不只是經歷疫情,是死裏逃生
編者按:雖然後來的種種研究表明,現仍在蔓延中的新型冠狀病毒早在2019年秋季已進入人類生活並開始傳播,但至今有明確記錄的首個感染病例於同年12月在中國武漢市發現,武漢衞生和健康部門也於月底開始正式對外發布疫情資訊。該市便成為最早爆發大規模疫情的地區,受到全國乃至全球的真切關注。至1月23日,官方果斷作出封城決定,及時抑制了疫情進一步擴散,但受困在城中的900萬武漢人卻共同經歷了一場錐心刺骨的生離死別,有些失去親人的人們至今仍走不出傷痛的陰影。
一年後的今日,武漢人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有些什麼經驗和哪些體悟?當時前往採訪而被迫滯留城中數月的北京記者劉聰重返武漢,為我們帶來浴火重生後的武漢及武漢人故事。
2020年1月我到武漢採訪,與武漢人共度封城的76天。一年過去,我重訪武漢,找尋那些親歷者。他們中有1月感染、5月才出院的新冠重症患者,有每天記錄封城生活、出版日記的社工,有從疫情之初就投入救援的志願者,有宅家獨自帶娃的大學教師,有因在醫院工作被分手的醫護人員,還有因疫情意外滯留武漢的女孩……
憤怒、恐懼、痛苦、歡樂、感動……武漢人過去一年的心情無法用單一的詞彙概括。他們中有人經歷了生離死別,有人愛情走到了盡頭,有人遇到真愛。他們的現實距離被拉開,口罩遮面,卻在網上找到了共情。他們經歷過被歧視的苦惱,而且很多新冠康復者們仍未回歸正常生活。疫情就像一面鏡子,見人心,見世事。這是武漢人走過的2020年。
撰文︰劉聰
後知後覺
2020年12月底,9點鐘的太陽已升至高樓腰間,武漢籠罩在霧霾之中。陽光被稀釋在無數看不見的空氣顆粒裏,紅色的車尾燈在街心閃爍,行人的陰影在馬路上拉得老長。這座城市的清晨看來像黃昏。氣溫逼近零度,但我在這樣的空氣和溫度之下在室外待上三個小時。
馬銘駿和她的妻子李莉出現的時候,看起來跟普通人沒什麼不同。馬銘駿皮膚很黑,額頭有幾個深色凸起的顆粒,鼻子上有一塊傷疤。他是武漢人,今年43歲,他的肺部有空洞,雙手手指小關節時常僵硬,動一動就感覺到痛。他是第一批新冠肺炎重症患者之一。
12月24日,我和馬銘駿夫婦在武漢市中心一個有湖的公園見面,三個人坐在長椅上,馬銘駿坐中間,我和李莉坐在兩邊。我提議找一間咖啡店之類的室內空間,畢竟天冷,訪談時間長。但馬銘駿夫婦堅持留在室外。
當訪談進行到一半,李莉方道出緣由:她不希望周圍的人知道家人和自己曾感染,她也不敢告訴朋友,「預計不到他們會怎麼想。」馬銘駿剛從醫院回來時,鄰居見着都繞道走,不跟他們說話。我這才恍然大悟。
現在回想起來,誰也不知道感染源從哪裏來。最先是馬銘駿74歲的父親,去年1月23日,突然在家暈倒,馬銘駿給父親量了體溫,證實發燒,他自己也發燒,便火急火燎趕往醫院。彼時,武漢各家醫院的發熱門診已經人滿為患,床位難求,輾轉數家醫院,馬銘駿的父親才被收治,而他因為年輕、症狀輕微,沒有哪家醫院肯收他。
武漢政府公布的資料顯示,至今全市確診病例50,000多宗,3,800多人死亡。但據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去年12月公布的全國新冠肺炎血清流行病學調查結果顯示,武漢地區的社區人群新冠抗體陽性率(體內檢測到新冠特異性抗體,表明其為過往感染者)為4.43%。封城後有900萬人留在武漢,照此推算,當地實際的感染人數應逾30萬。
新冠病毒的特殊之處在於存在無症狀感染,李莉便是如此,她只出現過拉肚子的輕微症狀,但直到3月發現抗體檢測呈陽性,她才知道自己曾感染。這種特性讓病毒更為狡猾,難以被發現。很多安然度過這場疫情的武漢人對病毒的恐懼都是後知後覺。
2020年1月15日,90後湖北女孩夏簡簡因感冒到協和醫院發熱門診看病,那時該門診需排隊至少四小時,她看見輸液室裏擠滿病患,坐着的,躺着的,還有專門吸氧的。好在夏簡簡只是普通感冒,在醫院輸液幾天後就好了,但如今回想起來,她卻有一種在「毒窩」裏打滾的後怕與驚惶。「當時醫院發熱門診肯定有帶病毒的人。 」夏簡簡說。她在裏邊待了五天,每天至少兩小時,僅僅戴了口罩,能夠捱過去沒有感染,「簡直是用盡了一生中最好的運氣。」
70後志願者陳星旭當時為醫院和社區運送物資,經常進出醫院,跟醫護人員接觸。「有時戴着口罩就進了醫院的『紅區』,你能想像嗎?」去年2月,我曾訪問陳星旭,12月24日再次見面,沒被感染的他坦言感到不可思議。
「你以為經歷的武漢疫情只是一場疫情?你是死裏逃生。 」武漢的大學教師鄭玄如是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各人名字均為化名)
上文節錄自第248期《香港01》周報(2021年1月11日)《疫情一年 武漢人走過2020》系列。如欲閱讀全文請按此試閱周報電子刊,瀏覽更多深度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