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下女高音.劇評】繫中佬情懷 舊夢不須記
「他們都老了嗎?他們在哪裏呀?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上世紀末的民謠《那些花兒》中的幾句歌詞,用來形容今年熱播劇《牛下女高音》中的「牛下七子」,格外貼切。
撰文︰齊因
何謂「牛下七子」?指的是劇中牛頭角聖若望小學的七位合唱團員:戴展亮(吳岱融飾)、陳理璋(蔣志光飾)、陸同(歐瑞偉飾)、吳國亮(曾偉權飾)、邱德光(韋家雄飾)、邵偉朝(曾航生飾)、游志雄(鄭敬基飾)。四十年前,他們代表學校在歌唱比賽中擊敗對手,榮膺桂冠,成為銘記一生的榮耀;四十年後,當人人隨波逐流,為生計奔波,老校長白千巖(鍾景輝飾)從加拿大返港,踏上尋找記憶中的「女高音」之旅,陰差陽錯地使四散的他們再度聚首,為朋友也為自己,重組平均年齡54歲的合唱團,登上選秀舞台,以一首《那邊見》,奉勸眾人珍惜今天……
與年輕一代的感情線,白校長之孫白雪兒(黃心穎飾)和「丈夫」陸居男(張振朗飾)如何假戲真做相比,上了年紀的「牛下七子」,生活面貌反而更奪人眼球。
夾縫之間:中佬之苦楚
當年合唱團裏排排坐的男孩們,如今分別是過氣音樂人兼酒吧老闆、的士司機、大廈保安、賣貨小販:他們有的身體健康亮起紅燈,有的婚姻遭遇挫折,有的事業諸事不順……一言以蔽之,這是一班小人物,更是七個「失意中佬」,也正是他們庸庸碌碌近半生,突然被喚起久違的歌唱夢想,並付諸實踐的魄力,令觀眾格外有共鳴,隔着銀幕,和這七個中年男人一起,不問結果,深深地投入一回。
何以至此?君不見,「牛下七子」彷彿千千萬萬個中佬的寫照,昔日風光只存留在自己的回憶裏,多情應笑我,提得愈多愈顯長氣,更須面對的,是升職加薪、子女考學、按揭供款,友朋相聚,總歸攀比,重擔接踵而至,填平衣食住行的賬單,掙扎逃離基層,又難免面對階級上流的誘惑。
中佬抱擁傳統「男子漢養妻活兒」的性別觀念,理想與現實之間,卻愈發力不從心,在夾縫中忙碌,哪怕得過且過地打份工,在青春即本錢的社會競爭裏,朝不保夕。
美國心理學家愛利克.艾瑞克森(Erik Erikson)將人類發展分為八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其核心衝突,中年生活趨穩定,日復一日做同樣的事情而產生停滯不前感,對於這種停滯的恐懼,則可能導致焦慮情緒。他提出,生育或者把注意力放在培養下一代,有助於解決危機。
真的這麼簡單嗎?男人之苦,兩性中永恆的命題,不止日本有載入健力士世界紀錄大全的世界最長系列電影—導演山田洋次拍攝半世紀、高達50部的《男人真命苦》。
永恆命題:男人之情感
早在1989年本港影壇以《小男人周記》塑造出廣告公司中層阿寬(鄭丹瑞飾)形象,看似中產新貴衣食無虞,卻夾在與妻子貌合神離的婚姻、與女上司若有若無的曖昧及剪不斷理還亂的前任之間,舉棋不定一團亂麻的他,製造喜劇效果之餘,又讓人不禁苦笑兩聲,冷暖自知,放眼身邊,又有多少個「阿寬」呢?
到了2002年,許鞍華作品《男人四十》中,當40歲的中學教師林耀國(張學友飾)發現妻子背叛、兒子非親生,頓覺自己一事無成的他,愛上同樣迷失的女學生胡彩藍(林嘉欣飾),灰色地帶的情慾,固然是有悖道德的反面教材,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面對如花似玉的青春女郎,哪個中佬沒有起過「如果單身該多好」的幾分悔意?邁與不邁之間,雷池已早在那裏。
更進一步,50歲呢?當生活的重負遞增,一切推倒重來的成本又更高,放手一搏去追夢,反而成為知天命之年應對身份危機、更闔家歡式的靈藥,嘗試新鮮事物找回青春的喜悅,把人從喘不過氣的瑣碎日常中短暫抽離,老夫聊發少年狂,愈離地愈自我,這種帶着幾分自嘲的任性,世人謂之赤子之心,畢竟,中佬的目的是尋找人生的新意義,而非外在的青春表象。
和重拾歌藝的「牛下七子」一樣,去年的港產電影《逆流大叔》,刻劃的也是幾個網絡公司員工,原本為了逃避裁員潮,表忠心式地加入公司龍舟隊,坐上了不進則退的龍舟,上年紀的大叔卻在訓練中互相勉勵,燃起鬥志,愈划愈勇,甚至找到愛情⋯⋯
由是觀之,無論是唱歌還是划龍舟,「確認目標—奮力追求—收獲友誼—重塑自我」,已經成為追夢中佬的百搭公式。只是,正如過程比結果更重要,比理想內核更重要的,是集體活動式的同舟共濟感,以及年少時兄弟義氣、共成大事的情意結。
儘管被歲月消磨成一路相伴的平淡,但置身夾縫間,中佬無非乞求一點理解與認同,既然無法來自女人,那就退而求其次,幾位中佬抱團取暖,熱情總算未枉費,友情同樣美麗。
這班中佬合唱團,聲線雖清脆不再,卻為觀眾帶來一首首懷舊金曲:《從不知》、《別了秋天》、《一生何求》、《現代愛情故事》、《茉莉花》⋯⋯
情歸何處:懷舊之金曲
有意思的是,從《牛下女高音》,到《春嬌與志明》中的《別問我是誰》,再到賈樟柯《江湖兒女》中的葉倩文《珍重》,甚至蔡明亮《洞》中大量運用的葛蘭與白光,放眼兩岸三地,以懷舊金曲作為中年失意抒懷背景音樂,成為男性創作者的共性。
文化研究者周蕾在《何謂懷舊》一文中指出,從詞源學上拆解懷舊(nostalgia),nostos代表「回家」,algia則為「痛苦」,這個詞出現之初,是指代思鄉病(homesickness)。
對香港和其他發達地區的人來說,懷舊最大的問題就是物理環境的不斷破壞,城市建設日新月異,牛頭角聖若望小學也今非昔比,中佬在尋回當年勇的過程中,不僅人面全非,桃花也哪堪依舊,當視覺與觸感記憶皆無所依憑,聽覺音樂便成為最後的堡壘。
憑歌寄意,遙想當年,與虛構的劇情相比,耳熟能詳的旋律,反倒構建了某種真實,當音樂成為情感的一部份,good old days,新不如舊,吟哦詠嘆間,藉由美化過去投射情感缺失,肯定今天的價值,不僅建立自我身份,更將其昇華,把舊有的流行文化注入新的大眾作品,以此「活化」集體回憶。
更可歎的是,名為懷舊,實已無舊可懷,馬克思主義批評家詹明信(Fredrick Jameson)將懷舊電影視為「孤注一擲地去挪用失落的過去」。所謂孤注一擲,帶有一種一廂情願的悲壯。後現代的特徵之一,就是人們由消費物質轉為消費符號,一朵玫瑰代表的情愛,已超過其本身給人帶來更多愉悅。
同樣,中佬們在劇中唱起老歌,畫面上是各自舊照,往事歷歷,緬懷的不只是歌,而是彼時彼刻的那些年、那些人,夢想也好,青春也罷,說到底,自我陶醉罷了。
情歸何處?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中佬的宿命,也許就像雷安娜的《舊夢不須記》所唱,「從前人渺隨夢境失掉,莫憶風裏淚流怨別離」,南柯一夢,終是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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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於第192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2月9日)《《牛下女高音》繫中佬情懷
舊夢不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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