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反被斥「吃人血饅頭」 曾鈺成灑淚:慚愧未能給年輕人找出路
「你(曾鈺成)怎樣確保警方不會粗暴對待學生?」「你(傳媒)跟著我出去就知道,如果食催淚彈咪我食先囉。」——理大衝突第二晚(11月18日),立法會前主席曾鈺成與多名不同政見的社會賢達漏夜到場斡旋,成功勸服近百名留守者和平撤離,令校園避過一場流血衝突。這份超越黃藍的承擔、和平理性的精神,本是當下香港亟需展現的節操;可是,「食不到」催淚彈的曾鈺成,反而被斥「吃人血饅頭」、意圖製造分化、謀為區選加分。他昨日(11月20日)接受《香港01》專訪時數度哽咽,說自己當刻「根本諗唔到咁多」,一心只想帶領留守者脫險,「有人說我吃人血饅頭,那就說個夠吧我無所謂,但有誰真心想過這些小朋友將來怎麼辦?」談及有人批評他「送人去死」,曾鈺成更激動灑淚,坦言內心歷經掙扎;至於有人多謝他「救了學生」,他也大呼慚愧,直言不知道怎樣才能給年輕人出路。
「可能是我傻吧。」一個很本能的決定,卻引發滿城陰謀,還落得腹背受箭,曾鈺成也開起了自己的玩笑,指着旁邊一件民建聯黨友為他準備的防箭背心說:「事情來得很突然,助理怪我沒有告訴她我要去理大,否則就讓我穿着以防中箭。但原來在裡面無事,出來才要穿,很多箭飛過來,背心也擋不了。哈哈哈。」
這個玩笑瞬間化解了幾分鐘前的尷尬——分享了「營救行動」的來龍去脈之後,談及他目前被勇武陣營批評是「吃人血饅頭」、「為建制粉飾」、「謀為區選加分」,他笑了笑說,「我不介意,我這麼說好像故作清高,但事實是,我當時最大心願就是不要有傷亡流血事件。真不好意思,這事說起來我都會有些激動。」停頓兩秒後,他哽咽了起來:「我是教師出身……你見到這些學生……你怎麼忍心……看到他們前途盡毀呢?」然後,他啞着聲,斷斷續續地講了幾分鐘。
「有個女學生哭到停不下來,說自己應該考mid-term,沒有準備要坐10年牢……還有個20歲的,很害怕地問,跟我出去會否被捕、會否被吿暴動罪?我說要看證據,沒有犯法的話不用怕。她回說,攝影機拍着她丟汽油彈。我心想,你做咩事要去掟汽油彈呢?你知唔知道要承擔幾大後果?但我也只能對她說,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結果,她就不願意跟我離開了。」曾鈺成說,當他幾經周折到達理工大學李嘉誠樓平台,看着那一個個徬徨無助又驚慌失措的年輕人,百感交集湧上心頭,「在現場你真的會明白,為何很多校長老師,會被罵他們『偏幫』學生。」
「深藍的罵我,說我帶他們出來,是為暴徒開脫。可是,我帶他們出來,不是讓他們脫罪,而是脫離危險。因為他們在裡面待得愈久,就愈保障不了人身安全。」深藍的罵他「為暴徒開脫」,深黃的也罵他「送人去死」,他很清楚自己深陷這種「兩面不是人」的處境,而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我帶第二批人出來的時候,有些示威者指罵我,『曾鈺成,你帶他們去死!你們知不知道,他帶你們去坐牢!』其實,他的說法,也不完全錯。雖說他們不是自首、認罪、投降,但你知道你勸他們出去,是將他們交給警方,你也知道警方會拘捕他們,甚至可能檢控……所以你說,我當時最關心的是什麼?有人說我吃人血饅頭,那就說個夠吧,我無所謂,但有誰真心想過這些小朋友將來怎麼辦?我真的相信,很多人是一片純情地進入理大去支援抗爭者,沒有想過後果。無論他們是否被誤導,但眼見他們被拘捕被判刑,你總不可能說他『抵死』!」
他很掙扎,說就像教師永遠會面對「教」與「罰」的矛盾一樣——懲罰的目的在於教育,但總有學生屢勸不改,倘若開除對方固然是最大的懲罰,但也等同放棄教育對方、變相承認自己教育的失敗,但不開除又會令人質疑無規無矩,「社會如是,警方警告大家幾時之前要離開,否則將一律控以暴動罪,可是你不走,非要等到警方兌現它的警告,你能怎麼辦呢?我不是說他們犯了錯而無需承擔罪責,但就這樣放棄他們嗎?我作為教師,我能怎麼辦呢?」
「被罵的同時,我也收到很多鼓勵。有人說多謝我,但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給迷途的年輕人找一條出路……」這段時間以來,每每看到警察和學生對峙,總不免閃過曾經出現在歷史書籍和新聞報道中的畫面,再湧起千頭萬緒。他連連為激動的「失態」致歉:「真係好醜怪,但我一想起那些學生,就會忍不住……我出來時,問一個非理大的大學生有何訴求,他說沒有訴求;我再問他來理大做什麼,他說支持同學,還說『我現在的訴求就是平安無事』。他還是個大學生,更何況中學生!」他再度灑淚,說這幾幕揮之不去,隨後從褲袋抽出手帕,擤了擤鼻涕,待情緒平復,就講起前文提及那個「中箭」的雙關玩笑。
箭從何來?這一切還得從兩個月前說起。
眼見修例風波遲遲未能平息,曾鈺成由9月開始主動「超越黃藍」,聯絡一些「可以傾到偈」的「中間人」,想凝聚溫和理性的聲音,以搭建「調解平台」,緩和社會紛爭。後來局勢反覆,有人認為「調解」已經過了氣,眾人一直未有正式聚首開會。直到理大衝突第二天下午4點,由他牽頭的這10多位不同政見的「有心人」,包括港大法律學者張達明、前財政司司長政治助理羅永聰、民主思路前成員黃梓謙及麥嘉晉、監警會前委員鄭承隆、以及一名政府官員和建制元老等,鑑於衝突升溫、形勢迫切,終於召開首次會議。
其間有人聽說理大氣氛愈來愈緊張,同時曾鈺成也透過助理收到自稱是「守護孩子」朱姓義工的求助信息,指留守者中有一班「細路」好驚,當中包括一名輕度智障的孩子,希望他幫忙說服他們撤離現場。他隨即把訊息告知與會者,大家一致同意提供協助,以免流血傷亡。行動經鄭承隆通知警方並獲得支持後,一行人在傍晚7時許已抵達紅磡火車站,後來又轉移陣地到Hotel Icon,幾經周折終於晚上11時由康莊道進入理工大學,到李嘉誠樓平台與聚集的留守者對話。
「警方曾經擔心示威者會捉我做人質,所以不贊成我進去,後來經過溝通才願意放行。」曾鈺成說,他當時誤以為朱姓義工代表組織向他求救,但到了現場才發現有人很抗拒留守者跟他離開。曾鈺成等人便先去遊說其他學生,後來在一小時內,分批帶出了近80個人,包括向他求助的朱姓義工和輕度智障人士。
這份超越黃藍的承擔,本是香港亟需展現的節操;然而,在撕裂嚴重的當下,卻被扭曲成另一個模樣。
「我當時只想避免流血,根本不想引起是非。」不料,互聯網旋即瘋傳,曾鈺成不惜冒險現身,全因朱姓義工是國務院前總理朱鎔基的孫女「朱媛」云云;到他澄清該義工並非權貴子女而是普通市民,勇武陣營又質疑他的「營救行動」是吃人血饅頭,意圖製造分化、謀為區選加分等等。
「我自己提出『特赦』後,黃藍都鬧到我趴喺度,我的黨友也不太高興。但我完全理解,臨近選舉,他們一定會考慮對選民的影響。我就跟黨友說,要割席或譴責,我都沒有問題,就讓他們用智慧去決定最有利選情的應對,後來他們也出來講民建聯不認同我的說法。」日前才因「特赦論」令黨友不太高興的曾鈺成坦言,根本從沒知會民建聯有關籌建「調解平台」事宜,黨友也是透過新聞才得悉他參與了「營救」一事,幸而黨內反應相對正面,淺黃淺藍也都認為是件好事。
「我不敢說自己樹了面旗,但我們的確希望有後續行動,可以超越黃藍,集結愈來愈多有心人,透過民間對話修補社會撕裂。」到底是「真正和理非」,還是「超級中間人」,曾鈺成都還沒想好該為「調解平台」貼上什麼標籤,但他透露,早有不少市民向他提議由他牽頭,去壯大這股中立理性的力量,好讓他們為這躁動的社會一盡己責。至於為什麼是他——民建聯創黨主席曾鈺成來牽頭?「可能我被某些人罵的地方,正正是這些人接受的地方,例如有人說我立場不鮮明、牆頭草,但也有人認為這是,他們樂見的第三條路或者第三把聲音。」
不怕令黨友尷尬嗎?不怕被深藍罵「軟弱」、不怕被深黃罵「分化」嗎?「如果你真的相信一些原則,你會更有毅力去克服困難,而我始終相信『一國兩制』。遇到任何矛盾、不管人家怎樣罵我,我都會退回這條底線去想,只要我的做法有利『一國兩制』,我就心安理得。我到今天依然認為,願意接受『一國兩制』的人,不能夠被當成『敵人』,儘管大家對於如何落實有不同看法,但絕對不是敵人。包括現在的學生,當成敵人的話,就什麼都沒得談了。難道真的要把他們全部都捉去坐牢嗎?始終要給他們一個支持『一國兩制』的機會吧。」
「理大的事情也讓我有了別的想法。我很希望年輕人明白,有些矛盾,不一定要訴諸激進暴力,而是可以利用『和理非』的方法和智慧去解決。同時,作為師長的我們也要反省,我們有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讓年輕人有足夠的裝備,去面對新的矛盾和挑戰?……眼前的衝突紛爭,和深層次矛盾是分不開的,我們除了搭建和談平台,是否可以呼籲不同政治背景的人士,把香港的問題都攤開來,包括教育、房屋、貧富懸殊……不要把問題歸咎於一邊,而是好好反省,承認我們做得不好、承認香港出了問題,去促成大家對社會矛盾的共識?」
言下之意,由曾鈺成牽頭的「有心人群組」,打算搞N個「乜乜大辯論」?「對啊。這樣可以嗎?如果議題出得準的話,大家願意試一試嗎?我常常懷念諮詢、起草《基本法》的那個年代,社會很踴躍討論,每隔一個禮拜就開會,北京也派官員下來,大家拋出不同的方案,像開武林大會一樣,吵得面紅耳赤,可是,談着談着,還真的凝聚了共識、談了一些方法出來。」
和平,理性,務實,勇敢的香港人們,我們可以回到過去嗎?我們可以一起走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