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青看台灣:台灣,是世界的

撰文:香港01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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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個意義下,「港青看台灣」這個題目所表示的地域跨度,就決定了作為一名「港青」,我所看到的台灣早已經不是那個人們刻板印象中「孤守一嶼」的「鬼島台灣」,而是一個內涵相當豐富,無處不充滿着與漢語群族、東北亞洲,甚至和世界交錯關聯之下,身處風雨之中仍和外間關係千絲萬縷的「大於台灣的台灣」。自台灣在清朝被《馬關條約》割讓、淪為日本殖民地以後,「棄兒意識」早已紮根成為「台灣意識」的一部份,當中的代表作是吳濁流的《亞細亞的孤兒》。可是,台灣絕不只有「棄兒意識」的一面,作為港青,我看到的是內涵豐富的「世界的台灣」。
來自香港,總有一種感覺:香港作為英國殖民地時期的歷史總是「說不清楚」、「流於臆想」,以致我們很多對英殖時期的歷史印象,都是建基於抽象感覺而非實際史料。
撰文:黃杰

尋找失落的台灣真貌

台灣其實一樣,要找回日殖時期台灣的真相面貌,需要通過作家們努力找尋史料,才可以誠實求真。幸而在這條「尋真」的道路上,有一位先生和他的獄友為我們立定了良好的基礎。林書揚先生和當時台共「老同學」所翻譯的《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讓我們看到日殖時期台灣學生的真實面貌。

這冊日本帝國警察集體作業的成品,是當時日本警察為了管治正在反抗日本殖民的學生運動所寫成的資料性實錄。因為警察的業務處於殖民管治的第一線,所以當中包涵對現實社會生活的記載,涵蓋面極廣。幸得林書揚先生和他的獄友翻譯這部作品,我們才得以窺探在日本殖民下的台灣人是如何和當時世界的思想接軌:在這些台灣人眼中,台灣身處整個東亞甚或世界反殖運動的主要前線。台灣,早就是世界性的台灣。

台灣青年不計生死

日本佔據台灣初期的二十年間,武裝抗日之情境幾乎從未間斷,也因為實力懸殊而未有成功。像最後一次武裝抗日的「西來庵事件」,日軍成功鎮壓以後,屠村殺害了3,000人,又將866名被捕分子判處死刑。此外,二十年來被判處死刑的台灣抗日分子達4,200餘人。

爾後,日軍認識到武治之代價,轉為「文治」,大批小康家庭弟子被送至日本留學。這批留日台灣學生巧遇亞洲各地來日求學的愛國有志之士,視野變得相當廣闊,認識到台灣是世界殖民史潮流下被佔據的一員,將抗日之事業當成是世界殖民地反抗帝國主義的一例,並以文化組織方式將這些思想帶回台灣。

1921年成立的台灣文化協會,在島內散播反殖思想。(霧峰林家林獻堂博物館)

1921年,「台灣百年世家」家族霧峰林家要員林獻堂和蔣渭水成立「台灣文化協會」,和日本留學生組織「新民會」、「東京台灣青年會」等相互呼應,務求在島內散布進步抗日反殖思想。新一波的學生運動正在悄悄醞釀之中。當時很多學生雖然被日本警察發現而遭退學處分,但馬上又獲居住於東京、上海、廈門各地的同儕接濟,轉入當地繼續求學。

醞釀新一波學生運動

至1925年,文化協會在島內的學生會員已經超過1,000人,慢慢形成一股勢不可擋的學生運動風潮。當時日本警察為了打擊這股風氣,在各校暗中派出特務,明查暗訪,又對學校施壓,以管束這股正在形成的學生運動。可是,要來的始終要來,在台灣學生的努力下,連年發生過規模不一的學潮,每一次都獲得文化協會及海外留學生聲援,令到日本當局無法撲滅。

其中一次比較有代表性的,是1922年的「台北師範學校騷亂事件」。事源是日警指揮交通時對學生口出惡言,稱「北師學生中多有不逞分子,一日將施以斷然處置」。隔日,交通警故意刁難學生,故意指其違反交通規則。翌日,300名學生堵塞學校大門,以對抗殖民地警察惡意執法,後來刑事專務巡查急赴學校,引來600名學生守住大門,阻斷道路,並投石驅趕專務,連聲抗議警察橫暴侮辱學生。後來總督府學務課長出馬,承諾事件單純只是交通問題,最多只是罰金,警方無意針對參加文化協會的學生,學生方始散去。

豈料,次日官方違反承諾,運用司法權,一舉逮捕了45名台灣學生,當中多為文化協會會員,都是警方按照事先搜集關於參加文化協會組織的學生「黑名單」而濫捕的。可笑的是,官方嗣後動員在台日人及部份親日派台人士紳,同聲斥責「學生背後之文化協會」,尤其台灣《日日新報》以長篇社論大肆攻擊文化協會,指其專志煽起民族反感,誤導學生,才會釀成重要的社會問題。

日本人在台強迫台灣人學習並使用日文。(多維新聞)

學生運動和世界接軌

此後,大大小小的學生警察衝突事件不斷。其中最能反映學生主觀自我定位,莫過於「台中一中總罷課事件」(1927年)的文宣。該文宣即使以今天的標準來說,也實在是一篇由學生寫作、視野高得不可多得的出色文章。足以見證台中一中的學生在思想層次上早已經超越了台灣一島,在更高位置去看待自身的處境和反殖民鬥爭的方法:

各位!日本帝國主義已經和世界資本主義的強烈侵略政策合流,且已達成其國家資本主義托辣斯的最高型態,它在殖民地台灣的教育,究竟要帶給我們同胞什麼呢?是要帶領我們去探求真理嗎?非也!自從台灣被迫隸屬於日本帝國主義以來,以充實人格為主旨的教育早已失去了蹤影,現時的教育只不過為了養成甘於屈從的奴隸惡劣性,這不就是台灣教育的全盤目的嗎?我們所要求的是長肉增血的滋養物,而他們給我們的,卻是石頭和糞尿!……請大家奮起!打破封建絕對專制政治的爪牙的奴隸教育制度!吾人揭揚左列口號,以之向支配階級最佳看門狗進行徹底鬥爭!

東亞反殖鬥爭的延續

然而,這個反殖民鬥爭所賦予更高的、接通世界的視野,並沒有因為殖民主義在形式上的轉換而終止。正如上述林書揚先生憶述生平時說到:「我生長在舊殖民地的台灣社會,經歷了太平洋戰爭、台灣光復、中國內戰,我的青壯年時期的三十四年全部在政治監獄牢中度過。回到台灣社會後,我發現這是一個掛着『中華民國』名號的新殖民地。」

這是因為台中一中學生們嚴正言辭指摘的「奴隸教育制度」,從根本上都沒有改變過,特別是它對前殖民主義史實的抹去和掩蓋,以及其主要的社會功能。殖民地的體制在後殖民時候未經反殖改造,延續着殖民地管治特式的扭曲社會,就是林書揚口中說的新殖民主義。

台灣的學生運動對社會很有影響力。圖為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資料圖片)

形形式式對新殖民主義的反抗在東亞地區仍比比皆是。例如印尼的「一.一五事件」(Peristiwa Malari)就是在反抗日本殖民者離開以後,日資卻在美國支持的軍事政變下大行其道重新進駐踐踏舊殖民地社會,如此的一種新殖民主義。時任日本總理田中角榮到訪印尼,和美國代理人政權蘇哈托談判,以圖引入日資扼殺本地製造業,釀成千名學生上街焚燒日製汽車,軍隊沒有阻止。最後由海軍、特種兵鎮壓,造成11死、100餘傷亡。

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在林書揚對殖民主義的理解和新殖民主義的洞悉之下,都變得和台灣當前面臨的困境連成同一命脈。所以說,台灣從來不只是台灣,以後也不只是台灣:在更高的反殖民、反新殖民的視野之下,歷史和現實把這個地方和周邊的世界都連結起來。

反殖民從認識殖民史開始

回顧到本文開首的主題,對於殖民主義(和新殖民主義)的認識和反抗,需要停止訴諸於印象式的認識,甚至是惡意歪曲的美化觀感。這就是為什麼對於殖民主義的理解必要從實際的史實出發。然而,在前殖民地中梳理殖民歷史,是一件異常艱巨的任務,除了因為政治的因素和學院的冷感以外,更是因為物質上的檔案早已經被原管治者壟斷了話語,並刻意刪改美化自己的暴行。

這也就是為什麼林書揚和他的獄友當年的譯作,對於我們理解台灣殖民地史是突破性的。可是,那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在林書揚和他的獄友以後,台灣作家藍博洲花了十數年時間,整理出150張珍貴圖片,以及兩萬文字解說,在兩岸三地舉行了半百場《反殖民暨台灣光復圖文展》,企圖用清晰的歷史資料證據,切入當下社會問題之根源。

黃杰

1991年生,旅台作家

曾在台灣國立交通大學第三世界行動計劃任職

經常隨台灣辜金良文化基金會於兩岸交流

上文節錄自第189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1月18日)《港青看台灣:台灣,是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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