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豪專欄】做到死的權利和義務

最近轟動全球商界的新聞，是快意佳士拿車廠CEO馬爾基翁內（Sergio Marchionne）突然離世，享年66歲。馬爾基翁內是全球車壇無人不曉的傳奇人物，從破產邊緣帶領車廠起死回生，而且是兩次，被稱為「車神」當之無愧。馬爾基翁內的事業如日中天，他死前一個月仍出席公司的公開活動。七月初，病情其實已到危急時期，但公司發的新聞稿只指他肩膊有事，引起併發症，暫時休假。兩個星期後，公司宣布他離職，四日後，他去世。

事情變化急促至令人難以消化，即使在最悲傷的時刻，也有人不禁要問，這麼重要的一個人，他的健康情況，透明度應否高一點？公司的股東、董事局、同事是否有知情權？混亂之際，馬爾基翁內死前入住的瑞士醫院發表聲明，指他病逝的一年多前，病情已經非常嚴重，斷斷續續入院接受治療。快意佳士拿強調，董事局在馬爾基翁內死之前幾天，才知道病情之嚴重性。換句話說，只有少數人知道一代車神的真正病情，而知情者全部封口。這個病持續起碼超過一年，死前四日，他仍是CEO，名副其實的「做到死」。

這件事令人聯想起蘋果公司創辦人喬布斯（Steve Jobs），另一個不肯公開病情的CEO例子。喬布斯2011年去世，病情在2008年開始曝光，他的外形開始轉變，體重大幅下降，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有事。喬布斯一直不肯公開病情，甚至在2009年發出公開信，解釋自己無大礙，正為「賀爾蒙失衡」接受治療，將會繼續CEO工作。事後我們知道原來這段時間，喬布斯正接受換肝手術，實際病情比透露的嚴重得多。換句話說，「他講大話。」

從喬布斯的自傳看到，他堅信病情是私隱，不用向其他人交代。當有人向他提出公開病情，喬布斯的反應是激動地反對。由喬布斯患病至死的幾年時間，蘋果陸續發出三兩個關於CEO健康情況的聲明，內容含糊，公眾掌握的極度有限。不過，當事人不向公司直言的話，公司知道的確實有限。

健康是非常個人的私隱，有些人連至親的家人也隱瞞。馬爾基翁內和喬布斯都是神級CEO，自信心非凡，可能相信人定勝天，又或者認為自己太重要，不能想像自己不在的日子，直至死前一刻也不肯面對事實。CEO平日理性過人，以最瀟灑方式處理大小事，但處理自己健康資訊時，卻變了另一個人。

對打工族而言，什麼是私隱，什麼是須向公司交代的個人資訊？這是灰色地帶，沒有明文規定，即使上市條例也沒規管上市公司應否高層透露健康資料。所有牽涉上市公司高層健康情況的聲明，都屬於自發性，內容自由發揮。打工族講或不講，講幾多，講幾真，由自己決定。

病愈重，困擾愈大，須考慮的事情愈多。排第一當然是處理病情，通常是與家人一起迎戰，之後便考慮工作安排。先考慮較容易處理的情況，包括意外和受控制的病情，當事人應該立即把實情通知上司。意外沒預警，盡快通知上司，讓上司調配人手，是負責任的做法。大部分公司理解意外的性質，其他同事多走一步補位，是人之常情。病情受控制可能是長期工程，工作或多或少受影響，盡早通知上司，讓同事有足夠心理準備，也是穩妥的做法。不用長篇大論，簡單交代便夠：「我現在沒事，不影響工作，病情有變的時候，會通知大家。」

最棘手的，是嚴重又不穩定的病情，當事人不願向上司透露，最大可能是不想份工受影響，因為份工在這非常時期更加重要。另一可能是心情差至不想多講，因為考慮到上司和同事能做的很少，不想為他人製造這麻煩，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我相信沒有一個所謂正確的處理方法，因情況而定，因當事人的性格而異。幸運地，自己沒經歷過這些事情，其他同事身體出現毛病，向公司直言的話，在我能影響的範圍內，過往做法是不大理會公司規矩地幫忙。這是我們面對「個人健康」下的並肩作戰，規矩是死板的，我們應以自己能力，而不是規矩為限。

如果壞消息真的降臨我身上，而我任職企業高層，會怎應對？我會選擇相信我做對的事，但真實情況是我不會知道，直至受到切身的考驗。

上文刊載於第127期《香港01》周報（2018年9月3日）《做到死的權利和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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