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華棟篤笑.下】面斥不雅與唔係咩呀 曾經的包容與赤誠 

撰文:黃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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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談到80歲作家陸離認為,《金盆𠺘口》可能是黃子華除《秋前算賬》外,最慘的棟篤笑。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副教授魏時煜則形容,黃子華的棟篤笑「不是在做論文,而是在自嘲中督促聽眾自省。」——「自省論」在黃子華的棟篤笑中處處可見,也是《金盆𠺘口》的核心框架,更是香港「跟住去邊度」的關鍵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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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黃藍不分的面斥不雅

「黃子華開場就講黃藍,很能表達現在香港人那種扭曲,很多時候,外面那個和裏面那個自己,是很難呈現的。比如我有個行山群組,平時若要很清晰地表達我是『黃』的時候,也會很顧忌的。」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退休教授馬傑偉認為,黃子華一直對社會最重要的問題保持敏感度和獨立性,所以,他能如此坦誠地呈現「黃藍對立」,「但我不覺得他是『騎牆』,我的立場一直跟他很類似。」

文化評論人林綸詩曾在《就算政制不向前:黃子華對香港的諫言是什麼?》中指出,在泛黃某程度上已經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的當下,作為支持民主的知識份子,黃子華以一種「愛之深、責之切」的心態分析佔中,亦不認同所有的歸邊與標籤,是極少數敢公開評價這個運動的「意見領袖」,推倒了似是而非的所謂主流論述。

又或者,不願歸邊的黃子華,就是一種主流論述。

馬傑偉認為,黃子華一直對社會最重要的問題保持敏感度和獨立性,所以,他能如此坦誠地呈現「黃藍對立」。(Getty Images)

魏時煜則以技術層面分析黃子華的「顏色論」。她表示,黃子華棟篤笑中有不少對話,例如身穿「生於亂世」T恤的阿強和阿爺的對話,黃子華分別用兩人的口脗複述那種語言衝突,而持有不同觀點的聽眾,在現場就會聽到與自己相同和不同的想法,「每一個這樣想的人聽完之後,就覺得我這樣的想法並不壞,或者覺得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樣想的,又如那對爺孫的對話,其實每個家庭都有的,但當把這種對話擺出來,放在一個公共領域當中,我會想起我和我媽的對話,你和你媽可能也有這樣的對話,那你是否覺得療癒了?你會覺得,這不只是我家裏的問題,和#MeToo一樣,我最講不出口的那件事,他講出來了,這也是一種療癒?」

「我是兩邊都看的,『藍』和『黃』的(論述)都看。就像我們以前小時候,習慣了10月1日掛五星旗,10月10日掛中華民國國旗,我們常常開玩笑,說我們的國慶是10月5日。」在佔中期間,曾經被三位友人「unfriend」的陸離,對大家基於政治立場而產生的分化有深刻感受,但她始終堅持「要兩邊都看,不能說某一邊永遠都是對的。」

陸離和黃子華這份知識份子所秉承的獨立思考又敢做敢言精神,很令魏時煜敬佩。她感言,願意站出來講話的知識份子很少,大部分人都不會公開發表意見,不是擔心升遷受影響,就是害怕因此樹敵。

陸離說:「我是兩邊都看的,『藍』和『黃』的(論述)都看。就像我們以前小時候,習慣了10月1日掛五星旗,10月10日掛中華民國國旗,我們常常開玩笑,說我們的國慶是10月5日。」(資料圖片 / 盧翊銘攝)

這情況相當弔詭,社會上好像有很大聲音告訴我們,要政治正確、顏色分明,但每個人心裏的聲音可能是,為什麼一定要以顏色區分你我?為什麼不能和諧共融?為什麼我們沒有了黃子華在《金盆𠺘口》當中所說的、大家懷緬的那個「黃金年代」當中「面斥不雅」的包容?

「面斥不雅」曾是香港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標語,意即「識做」、「心照」、「包容」,當你尊重別人的規矩,別人也會尊重你的自由。

文化評論員湯禎兆在報章撰文形容,「(黃子華)今次表演不應以《金盆𠺘口》命名,反而應正名為《面斥不雅》」他認為,以此為名可以突出法律的有限性,當大家仍在強調香港的核心價值是法治精神的時候,黃子華已經屢屢提出法治的局限,並說明「面斥不雅」背後的人文素質,才是更加重要的核心價值。

文化評論員貝加爾也認為,《金盆𠺘口》的核心命題是「香港是什麼?」——用四個字概而括之,就是「面斥不雅」,這種多元與寬容令香港可以出產王家衛那樣蜚聲國際卻又艱澀難懂的藝術電影,又可以製作王晶那種「屎尿屁共冶一爐」的庸俗電影;不過,黃子華在提出這個核心命題的同時,也精準地點破——當有人不怕不雅的時候,整個概念就會崩潰。

貝加爾(高仲明攝)
以「落地獄」罵人的輿論領袖陳雲,過去打着「保衛香港」的名號,以仇恨、謾罵等方式作政治動員,「結果種出來的果實,是令香港再也不像昔日的香港」。
80後文化評論員貝加爾

貝加爾指出,當前的香港社會和政局正是如此,比如當權者毫不掩飾地破壞「一國兩制」時,被壓迫者也不懼暴力,會以不光彩的手段向政權反擊,又如社會動輒便用「全家落地獄」詛咒別人,連「子華迷」在網上評價《棟篤特工》好看也要遭人咒罵。

貝加爾慨嘆,以「落地獄」罵人的輿論領袖陳雲,過去打着「保衛香港」的名號,以仇恨、謾罵等方式作政治動員,「結果種出來的果實,是令香港再也不像昔日的香港」,而那個寬容多元的香港也一去不復在。

和黃子華同齡、都是58歲的馬傑偉說,「面斥不雅」是他們那一代人的集體回憶。

「那時候的香港,慢慢從匱乏到富裕,『摩登』得來呢,又一直沒有一個精緻文化。但正正是因為沒有high culture(高級文化),它管不了你,香港才會有周星馳,有『面斥不雅』。」馬傑偉認為,「面斥不雅」是香港「可愛」的地方,反映這個小城市有了小格局,展現了城市的軟秩序,然而,這種「小雅」十分脆弱,面對香港大撕裂,人人不怕面斥、不忌不雅,「面斥不雅」還未有足夠時間與土壤孕育出普及的「大雅」,這「文化遺產」也就破產了。

(四)「唔係咩呀」的赤子之誠

和「面斥不雅」這核心價值同期存在於那個「黃金時代」的,還有香港人那種「唔係咩呀」的風光面貌。

曾有論者指出,黃子華藉《金盆𠺘口》懷緬香港殖民時期,但事實上,他口中的那段時光,並不完全「黃金」:當時種族仍然不平等,黑社會依然橫行霸道,但香港人仍然有種「唔係咩呀」的自豪,以為是世界中心,囂張着人「唔好阻住地球轉」,又自我感覺良好地相信「Hong Kong is everything」,怎麼看也不文明。

在「非藍即黃」的當下,加上政權的步步進逼,香港人的焦躁、仇恨、自私、冷漠,都漸漸掩蓋了那份赤子之誠。(法新社)

然而,這樣「搵jetso」、貪婪、市儈、勢利的香港人,偏偏每逢內地出現天災人禍,都會挺身而出、不眠不休傾力賑災;無論是陳百強游冬泳、劉德華心口碎大石,還是王傑飛車,都可見黃子華戲言的「香港精神,賑到死人」。

貝加爾認為,黃子華眼中的香港人,雖然「賤格」,但藏有一顆赤子之心,在大是大非面前,總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擔當起時代的責任;可惜的是,在「非藍即黃」的當下,加上政權的步步進逼,香港人的焦躁、仇恨、自私、冷漠,都漸漸掩蓋了那份赤子之誠,令那「獅子山下」的香港精神一點一滴地流失。

黃子華於2006年接受馬傑偉專訪時,就曾經談及,香港社會其實好庸俗,但所有表演都不夠庸俗、不夠入肉、不能反映社會的庸俗性,而他要做的,是「呈現」而非「批判」那種庸俗——「是要走進去,一如既往,有自覺有距離」,「當你活在其中,你如何可以批判生命?我的騷要做的,就是要呈現一些荒謬,我們出身其中的一些荒謬。」

10多年後再看黃子華,馬傑偉認為,黃子華那套對八十、九十年代的正反評價,近年坊間已多了討論,而當「黃金歲月」遠去,和大家有個歷史距離,自然就會看得比以前清楚。馬傑偉大讚,黃子華於別不同的貢獻在於,他有一種不純粹是理智分析的自省,可以在現場把觀眾從當年的回憶中拉出來,重新坦誠地檢視那段歷史,就像做了一場「記憶手術」,改變大家記憶中的感情結構。

勞福局局長羅致光早前形容,近年社會有個「特別現象」,「年輕一代常懷緬一些他們沒有經歷的過去」;而馬傑偉認為,如果大家一味美化過去的輝煌,並以此證明今天香港的不濟,從而加深對香港的失望和沮喪,當然是不健康的;但如果香港人能夠用不卑不亢的態度認識過去、反省過去,大家或許就可以更清醒、謙厚、堅毅地面對現在和未來的挑戰。

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退休教授馬傑偉(高仲明攝)
「面斥不雅」是香港「可愛」的地方,展現了城市的軟秩序,然而,這種「小雅」十分脆弱,面對香港大撕裂,「面斥不雅」還未有足夠時間與土壤孕育出普及的「大雅」就破產了。
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退休教授馬傑偉

《金盆𠺘口》幾乎每晚都有致謝環節,黃子華會隨機感謝曾經幫助過他的人。7月22日晚上的《金盆𠺘口》中,黃子華就用了七分多鐘,向陸離致謝——感謝她在沒有人認識他的時候,連續10多天在報紙專欄為他撰文宣傳,又感謝她在他每舉辦一場棟篤笑表演時,和丈夫石琪自掏腰包邀請不同人士前往觀賞,更感謝她有一份堪稱是「最好標準」的赤子之心,「上至天文地理宇宙,下至家事國事天下事,樣樣關懷,樣樣擔心,樣樣投入。」

黃子華又形容,法國導演杜魯福及《花生漫畫》等,都是陸離引入香港給大家認識,「而某程度上,黃子華也是她帶給香港人認識的。」

曾有論者翻查記錄,顯示陸離曾於1992年在《快報》,連續十天力捧《跟住去邊度》;至1993年,她又發表八篇《杜杜如何迷上黃子華》系列文章;到1994年《末世財神》公演時,她又繼續以文相助;至1997年《秋前算賬》,陸離繼續不遺餘力,力撐黃子華棟篤笑。

這份簡單直接的赤誠,不正正就是香港人遺失多時的瑰寶?

作家陸離(高仲明攝)
黃子華棟篤笑令你笑,是一種釋放,笑完以後我們要繼續思考,繼續討論,不是黃絲藍絲那種打架的『講』,而是要釐清每件事情的好壞在哪裏。
80歲作家陸離

(五)我哋跟住去邊度?

魏時煜在《黃子華:想像歷史的現場》結尾提到,「黃子華除了保持着幾代人的生動口語,政治歷史在他的演繹中也是開放的,終歸我們還沒到20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0周年),除了跑馬跳舞,不如學他,想像一下、討論一下未來。」

被問及我們應該如何討論什麼樣的未來,魏時煜想起佔中時期的場景。筆者想起前財政司司長曾俊華去年參選行政長官在造勢大會上一句「重新定義龍和道」——佔中在那裡發生,香港人在那裡結束撕裂。

魏時煜解釋,雨傘運動把大家帶到一個很大的公共空間當中,可以談天、討論,這是很多年來沒有的,也是年輕一代的第一次,因為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鑑於科技的發展,如王家衛電影所展示,大家有問題也很少面對面交流,而「我看了幾乎所有雨傘運動紀錄片,看到大家上街,令街道變成一個forum,類似古代羅馬的圓形廣場,一般都是在有大事發生,比如有戰爭、瘟疫,大家會被召喚,聚集在這個空間裏面討論對策。佔領結束之後,很多年輕人不捨得離開的,就是這樣一個讓他們的焦慮不是私下的焦慮的一個公共空間」,那是十分難得的香港文明。

魏時煜續指,「雨傘紀錄片記錄了當時我們曾經擁有過這樣的公共空間,有什麼不同的意見都可以表達。我覺得黃子華的棟篤笑,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空間,將整個紅館變成可以延續那種討論的空間,儘管觀眾當下沒有直接參與討論,但因為有了這樣的形式,每一個人都可以帶一些東西回去,因為黃子華的內容裏面,本身就已經有很多東西值得討論。」

魏時煜說,雨傘運動把大家帶到一個很大的公共空間當中,可以談天、討論,這是很多年來沒有的,也是年輕一代的第一次。(Getty Images)

誠如陸離所言:「『療癒』是有的,不是說黃子華解決了問題,好比他問『跟住去邊度』,我們一起討論,就已經是『療癒』了。」她還說,「黃子華棟篤笑令你笑,是一種釋放,笑完以後我們要繼續思考,繼續討論,不是黃絲藍絲那種打架的『講』,而是要釐清每件事情的好壞在哪裏」,「一定要數清楚,再想想有沒有什麼方法補救,才可以套路我們跟住去邊度。」

除了魏時煜,陸離也有邀請作家小思(盧瑋鑾)到紅館觀賞《金盆𠺘口》,小思看罷,也說想要繼續討論香港「跟住去邊度」,不要浪費了黃子華這最後一個棟篤笑。

對於香港跟住去邊度,黃子華在《金盆𠺘口》結束前,引用已故才子黃霑《不文集》中一句「為真小人爭取社會地位,不讓偽君子霸佔全世界」,為大家指點迷津,簡而言之,就是「領養穿山甲,放生陳冠希。」

馬傑偉則提出,「我們能不能像黃子華所言,有一點點『臥底意識』,比如在『粵港澳大灣區』經濟融合的同時,想想可以怎樣保存我們的制度優勢,進而令他們也更進一步?那些公務員們,香港給了你那麼多,你們能不能做番個『香港人』、做番個『香港的公務員』,好好為香港將來打算,而不是『聽聽話話』、等退休之後瀟灑離場。」

《金盆𠺘口》以黃子華填詞的粵語時代曲《幻海奇情》,總結他的人生經歷:

勞碌半生忙打拼,想喺太平盛世,做個小明星,贏咗有糖,時光荏苒,也不要為君停。人生在世,真係需要能量正,幾多難關,難過,講亦講唔清。我回首望住,呢個紅館,至醒悟,能夠與各位喺度歡樂一笑,都算係幻海奇情。

而香港人,又何嘗不是正在經歷幻海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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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123期《香港01》周報(2018年8月6日)《黃子華給香港上了幾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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