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琵保育.上】從300隻到4000隻 黑臉琵鷺的30年保育路
「黑臉琵鷺這名字可以代表香港人,又黑面,又疲勞。」前天文台台長林超英說。黑臉琵鷺,一種每年都會來香港過冬的水鳥,在香港並不難見,卻是全球瀕危物種。據香港觀鳥會於3月25日公布的「黑臉琵鷺全球同步普查」數字,本年初共錄得3,941隻黑臉琵鷺,回到30年前,黑臉琵鷺在1989年只餘下288隻。從300隻到近4,000隻,從近乎滅族到穩定增長,這條並不易走的黑臉琵鷺保育路,以香港為起點。攝影:吳鍾坤
你覺得你在跟牠一起飛,這種感覺非常特別。
時間回到1970年代。「香港無人會覺得黑臉琵鷺瀕危,」林超英說,「牠在當時屬於容易見到,是平雀,有些雀是很貴很難見到的。」他記得自己在冬天到米埔觀鳥,同時初次看見黑臉琵鷺和白琵鷺,他覺得白琵鷺更漂亮,黑臉琵鷺只是數量較少而已。
1980年代,中學生余日東初次到米埔觀鳥,他終於不是在街市看見賣來吃的鴨子,而是第一次在郊外看見赤頸鴨、綠翅鴨,頓覺眼界大開,更喜歡雀鳥。他當日也第一次看見黑臉琵鷺,心裏「哦」了一聲,並沒有比看見其他水鳥更激動,當時也沒有人跟他說,這種鳥是很罕見的。他沒想過,自己會在日後用上20年時間來保護這種雀鳥。余日東現任香港觀鳥會研究經理。
郭東輝是現任台南市野鳥學會總幹事,當時,他在台南,視黑臉琵鷺為尋常不過的冬季訪客,「以往對這種鳥類的認識不多,因為我們每年都會看見黑臉琵鷺固定來過冬,不覺得有什麼稀有性。」
林超英說,當時香港觀鳥者覺得看見黑臉琵鷺理所當然,但原來理所當然是危險的。原來,香港和台南是黑臉琵鷺當時的三大度冬地之二(另一處是越南紅河口),當時的林超英、余日東、郭東輝眼前的黑臉琵鷺,已是全球三分之二的數量。
一個居港英國人發現黑臉琵鷺的數量極少。Peter Kennerley在1984年來港任職工程師,因為工作,他每年都要往返中國、台灣、日本、韓國數次,這些地點正是黑臉琵鷺的繁殖地、遷飛途經站和度冬地所在。他利用工餘時間來聯繫各地鳥會,收集黑臉琵鷺的相關數據。他不是鳥類專家,從未接受相關訓練,他只是一個業餘的觀鳥愛好者,但他對東亞的稀有鳥類很感興趣。他曾閱讀一篇1930年代刊出的文章,指黑臉琵鷺在中國東南沿岸十分常見,而他從文獻資料唯一找到的黑臉琵鷺繁殖地是在朝鮮西岸的一些岩石小島。但在1930年代以後的情況呢?中國在1985年以前並不對外開放,朝鮮在韓戰以後也不開放。來香港前,他找不到黑臉琵鷺的最新資料,而他唯一接觸到的英文黑臉琵鷺資訊,來自米埔/后海灣。他只知道米埔的冬天會有黑臉琵鷺。1989年,他把搜集所得的資料整理成一篇文章,發表在香港觀鳥會出版的鳥類報告,文章指全球只餘下288隻黑臉琵鷺,其中50隻在香港過冬,150隻在台灣過冬。
Peter Kennerley說:「很明顯,黑臉琵鷺的數量下降至極低,但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你必須明白,在1980年代初期,大多數亞洲國家認為野生動物保育是次要的,最重要是工業發展和經濟增長。」
在1980年代初期,大多數亞洲國家認為野生動物保育是次要的,最重要是工業發展和經濟增長。
黑臉琵鷺是一種依靠河口來生活的鳥類,牠們喜歡在淺水區覓食,低下頭,把微微張開的嘴巴放進水裏左右掃動,牠們的嘴巴布滿感應細胞來探測水裏的微細動作,很快就能在污濁的水裏找到小至小蝦、大至大魚的各種食物,然後把食物夾在嘴尖,再拋高讓食物滑入喉嚨。而從1930年代到1989年之間,東亞的河口地區發生什麼事呢?余日東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人口愈來愈多,而整個世界也愈來愈機械化,大量人口湧到沿海地區居住,沿海急劇城市化,「原來在東亞沿海很常見的雀鳥,就給人趕、給人打,河口泥灘也消失了,牠們就一直減少。到最後我們發現黑臉琵鷺就是在三八線繁殖,原來保護黑臉琵鷺就是需要一個無人的地方。」
1953年,韓戰結束,「三八線」便成為韓國和朝鮮之間的非軍事區。沒有人為活動干擾,黑臉琵鷺便在這裏繁殖。
余日東認為,Peter Kennerley的文章是第一個警號,令人知道黑臉琵鷺的情況有多惡劣,大家才開始思考可以做什麼。而香港保育黑臉琵鷺的第一步,是在1997年展開人造衛星追蹤實驗。
從1989年到1997年這八年間,Peter Kennerley的文章引起了東亞各地鳥會對黑臉琵鷺的關注和討論。居港美國人Tom Dahmer自1993年開始進行黑臉琵鷺全球同步普查,以更新黑臉琵鷺的數據。國際鳥盟和日本觀鳥會則促成了跨國合作,數次召開國際會議,與一群東亞專家商討目前的保育對策。1997年,林超英任職天文台,同時是香港觀鳥會主席,他在6月代表香港到東京開會。當時,黑臉琵鷺只有約500隻,是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色名錄的「極度瀕危」物種。一群保育專家非常焦急,卻沒有討論出明確的保育方向。林超英說:「最恐怖是我們不知道牠們在哪裏繁殖,只知道牠們在冬天會飛來香港和台灣,但他們在台灣因為吃漁民的魚而被追殺。」
東京的會議結束不久,一群專家決定先找出黑臉琵鷺的繁殖地。他們要在度冬地展開人造衛星追蹤計劃,因為他們無法進入朝鮮,也不應在繁殖季騷擾黑臉琵鷺。他們選擇了米埔。林超英說:「當時要聯絡很多部門,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出了很多力,我們捉黑臉琵鷺要找漁護署,要用一個網來網牠,但那個網怎樣發動呢?要用火箭射出來,所以牽涉到火藥,就要找管理炸藥的礦務部……」
一輪工夫,黑臉琵鷺終於背上了人造衛星追蹤器。冬去春來,黑臉琵鷺漸漸長出了一身繁殖羽,頭上長出了桂冠似的裝飾羽毛,頸項黃了一圈,好像戴了一條黃金頸鍊。3月,黑臉琵鷺背着追蹤器,與牠的同伴一起飛回繁殖地。余日東看着電腦收發的人造衛星追蹤資料—看着黑臉琵鷺從香港出發,第一站停在福建,然後是浙江,然後是上海,然後飛到終點站韓國,總共用了兩星期。「你覺得你在跟牠一起飛,這種感覺非常特別。」
終於確定了黑臉琵鷺的繁殖地是在三八線。然後,透過國際鳥盟與日本野鳥會的協調,朝鮮派專家登上人造衛星顯示的地點,確定黑臉琵鷺已從香港飛抵朝鮮的岩石小鳥。朝鮮也在境內展開黑臉琵鷺保育工作。
只知道牠們在冬天會飛來香港和台灣,但他們在台灣因為吃漁民的魚而被追殺。
第一步是確定繁殖地,而第二步,是在遷徙路線和度冬地展開教育工作。世界自然基金會(WWF)自1983年開始管理米埔自然保護區,這裏是唯一不受發展壓力的黑臉琵鷺三大度冬地。WWF在米埔設立公眾導賞團,並推廣雀鳥保育概念。余日東清楚記得,他在2000年在地鐵站看見一張周潤發與黑臉琵鷺合照的海報,相信很多人因此知道黑臉琵鷺。
2006年,香港濕地公園開幕,公園以黑臉琵鷺為logo,牠的圖像、雕像、相關資料在公園裏隨處可見,而公園也定期舉辦黑臉琵鷺相關講座。來港度冬的黑臉琵鷺非常喜歡這個地方,公園義工指,這裏在冬季幾乎每天可見黑臉琵鷺,還非常清晰地向記者說明牠的出沒時間地點。記者按照指示在公園某處水邊等候,一會兒,一群黑臉琵鷺飛到水中央,洗澡、梳毛、互相梳理對方頭上的羽毛。余日東說,黑臉琵鷺滿腳是泥,無法自行用腳梳理頭上的羽毛,所以互相幫忙,這是牠們群居的其中一個原因。
經過政府與環團數以年計的教育和宣傳工作,大部分香港人都知道什麼是黑臉琵鷺。林超英和余日東回想從前一談雀鳥保育,總是立即被人搶白:「雀重要還是人重要?」很多人都覺得米埔只是一片荒地,為何不用來起樓?但經過多年教育工作,也經過了2000年反對塱原興建落馬洲支線事件,經歷了2003年非典型肺炎肆虐香港一役,香港人明顯更關注也更愛護大自然。現在,他們向人談及雀鳥保育,至少對方會口頭回應:「雀和人一樣重要。」
相比香港,台南的黑臉琵鷺保育工作開展得更難,也更依賴民間力量。據Peter Kennerley在1989年發表的文章,當時的黑臉琵鷺最大度冬地,是台南七股區曾文溪口。可是在1990年代初,當地卻接連面對「七股工業區」與「濱南工業區」兩個開發計劃,而最初支持開發與支持保育的民眾數量相約。郭東輝說:「以前他們對這種鳥不是很認識,反對把地方劃作保育,不做其他用途。」
1992年,台南發生槍殺黑臉琵鷺事件,雖然顯示了這種「偷魚吃」的水鳥不受漁民歡迎,同時卻引起台灣對保育黑臉琵鷺的關注。此後一兩年間,國際鳥盟及日本野鳥會呼籲台灣設立永久保護區,農委會公告黑臉琵鷺為第一級瀕危絕種保育類動物,台南高雄有逾萬市民聯署呼籲政府設保護區,一個冬季有40,000人到七股區觀賞黑臉琵鷺。原來,黑臉琵鷺可以是財源,帶來觀光收益,當地居民對這種鳥的印象漸漸轉為正面。
台南的反對工業區與爭取保育區的歷時漫長,而台南人對黑臉琵鷺的觀感則漸漸從偷魚賊變成以「黑臉琵鷺之鄉」為榮。余日東分別在1999年與2001年到訪台南,當地的黑臉琵鷺解說員非常熱心,令他感受到當地人對牠的熱愛。2002年,台南七股區終於設立黑臉琵鷺保護區,並於2009年劃入台江國家公園,隨後又再劃定一個四草野生動物保護區。這樣,黑臉琵鷺在台灣最主要的兩個度冬地都在保護區了。郭東輝說:「保護這種鳥,這棲息地就保護下來,相對地,裏面有很多物種都受到保護。」
黑臉琵鷺檔案及其他統計資料:
上文節錄自第104期《香港01》周報(2018年3月26日)《從300隻到4000隻 黑臉琵鷺的30年保育路》。
黑臉琵鷺逃過絕種命運,日後故事如何發展?請繼續閱讀故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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