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逝去的武林》
由《一代宗師》的宮二,到《師父》裡的陳識,導演徐皓峰筆下的武林人士總帶著一份獨特的時代氣息。他們練武,但又不止於練武;他們滿身鮮血,但又無息無味。對這批江湖俠客來說,拳術是祖宗們傳了幾百年的東西,一定會繼續練下去。不過離開了祠堂,卻又是另一個花花世界。正如梁朝偉飾演的葉問所言,「在你眼中那是一個武林,在我而言則是整個世界」。與其說徐皓峰是在重塑武林,倒不如說他是在還原一個民國天下。
要構建一個如斯宏大的世界,當然不會是數年之間的事情。早在他執導第一部電影《倭寇的踨跡》之前,徐皓峰就已經跟傳統武術界結了不解之緣。2009年,他親身訪問了形意門人李仲軒,並按照他的口述編寫了一本書。這部書至今仍在不斷再版,被奉為內地武術界的「聖經」。這本書,就是今天【武備志】的主題:《逝去的武林》。
神聖年代
《逝去的武林》全書共分三章,分別講述了李仲軒的家庭背景、學武經歷及晚年生活。在中國武術素講「口傳身授」的風氣下,這種為自己師門作傳的做法本來無甚特別。偏偏《逝去的武林》卻能在芸芸武術口述史中殺出一條血路,當年未及出書、單是在《武魂》雜誌連載時就已經轟動全國。無他,徐皓峰的文字功夫實在太到家了,書中每一個人物、每一場比武,都被他寫得絲絲入扣、動人至極。在後來的正式版中,他甚至以章回小說的形式為每個章節題了一段辭。試問國內哪一本武術史專著,能企及這種文藝高度?
另一個《逝去的武林》不得不火的原因,就是李仲軒的師父們實在太有名氣了。按照書內記述,李仲軒先後拜過了三位形意拳師父,即唐維祿、尚雲祥和薛顛。要曉得,在許多後學心目中,這三位前輩俱是「無敵」的代名詞。若然講地位,連「宗師」也不足以形容他們。現在有位老人家,不僅自詡親眼見過他們,還是他們的入室弟子。試問下這種來歷,哪能讓人沉得著氣?一時之間,整個國術界都把目光投放到李仲軒身上,有人甚至封他為「中華武術黃金時代的最後一個見證者」,深深祈盼著他能夠重現先人風采,而結果亦的確沒有令人失望。
根據李仲軒形容,他的三位師父的武藝皆是超凡入聖,甚至比後學想像的還要厲害十倍。以尚雲祥為例,世人皆知他擅使崩拳,卻不知道他已經達到「神通」境界。熟睡之時,無論你在他身旁如何走動都不會有反應,但只要「一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尚師便挺身醒了」。至於唐維祿,則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到訪鄰鎮就跟小巷散步一樣。講最可怕的要數薛顛,一個眼神就能嚇退挑戰者。演練拳法時,放一張木板櫈中間,第一拳在左邊,第二拳便已經走到了右邊,身法如同鬼魅。
更有趣的是,李仲軒並非單純地描繪前人功夫。書內的每招每式,他都有用形意拳理解釋,其中還用上了許多比喻手法:練熊形,就要學習熊在冬眠時的磨蹭;練劈拳,就要把人釘在地上……這些生動的比喻,不僅拉近了民眾與傳統武術的距離,亦使宗師們的地位更加「高大上」。人們突然意識到,原來國術真能如此神乎其神,以人的姿態打出了自然萬物的氣勢。當時不少人在看畢此書後,都心生慨嘆,抱怨自己生遲了數十年,錯過了國術的神聖時代。
武林從此多事
隨著《逝去的武林》影響力逐步擴大,許多文藝作品都以民國武林作藍本,李仲軒以至尚雲祥等人的身影,亦不斷散見於各類新派武俠作品。在徐皓峰編導的《一代宗師》裡,章子怡為了報父仇,一生不嫁娶、不傳藝,與向尚雲祥發誓終生不授徒的李仲軒如出一轍(李仲軒入門時年紀少,卻輩份大。尚雲祥不希望形意門亂了傳承,便要李仲軒立誓終生不授徒)。電影內的各種「金句」及背景設定,基本上也跟《逝去的武林》一脈相承。
至於從2008年開始在起點中文網連載的小說《龍蛇演義》,則用上更為誇張的手法去延續《逝去的武林》的傳說。小說內的一眾主角,皆有習練由李仲軒傳下來的「虎豹雷音」等技法,但威力卻是更加驚天動地。去到故事後半部份,主角王超已經將形意拳法修煉至仙佛級數,甚至可以一人之力挑翻整個國家。無限制的「功力設定」,加上為數不少的民族主義元素(書內王超應國家要求,把日本武術界滅了......),令《龍蛇演義》人氣一直居高不下,被相繼改篇成漫畫和電視劇。
當然,最受《逝去的武林》影響的,還是傳統中國武術界。這十多年來,模仿《逝去的武林》推出的武術口述史多不勝數。一名練習太極拳的律師,便將自己跟同好們的心路歷程湊拼在一起,寫下了一部《身邊的武林》,更自詡為《逝去的武林》姊妹作。其實,《逝去的武林》只有一部「正統續作」,那就是《逝去的武林:高術莫用》,但它的知名度遠沒有《逝去的武林》高,更曾被武術界抨擊為狗尾續貂之作(該書作者徐駿峰,有傳為徐皓峰的弟弟)。
在全國都急於消費《逝去的武林》的情況下,有一股反作用力卻靜悄悄地崛起了。濟南形意拳師張西可便批評,武術口述史的熱潮只是意淫,對練武根本毫無益處。天津八極拳家韓起更直接將予頭指向了李仲軒,他認為《逝去的武林》內描繪的精彩武功,完全違反科學知識,只是李仲軒的個人捏造。而孫門的童旭東則從武術史的角度入手,批評李仲軒亂排輩份,把唐維祿捧得過高了。
正如文首所言,《逝去的武林》最引人入勝的地方,是它塑造了一個超越武林的民國世界。卻想不到它在發行了以後,會造成現在這個喧鬧不已的狀況,相信這是徐皓峰和李仲軒都始料不及的。
錯失焦點
作為後學,【武備志】無意分析《逝去的武林》的真實性,畢竟關於傳承的歷史,須要作大量考證工作,【武備志】暫無條件參與,不宜妄加評論。
至於在武術方面,當然不排除書內有誇飾成份,這亦是中國武術的固有問題。然而我們也應當緊記,因應著歷史的斷層,老一輩的武術家,可能真的與我們處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們對武術的理解、對前人的崇拜、對傳統文化的負擔,未必是今天的文字可以輕易承載得了。無論李仲軒的言論孰真孰假,相信都是出於真誠,這亦是人們嚮往那個時代的原因之一。
【武備志】最想談論的,是《逝去的武林》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對它的探討往往停留在文化層面,而鮮有用真實搏擊的態度,去驗證其中的真偽。先前提到過,八極拳家韓起曾用科學的角度作過類似工作,但那都不過是在理論層面(更別提韓起本人,也不是運動科學專家)。
一幫武人,面對著一部武術著作,卻不從武術的本質去探究它,這是何等奇怪?說到底,現今武術界中很多人確實欠缺了嚴謹的運動科學觀,也沒有了搏擊的態度。與其說《逝去的武林》是李仲軒和徐皓峰合力制造出來的熱潮,倒不如說它是一個導火線,將近代武術界以至整個社會的陋習全面誘發出來:謠言滿天飛、互相攻訐、科學與宗教滲和在一起……
我們會懷念民國時代的武林,是因為那時候的師徒關係真誠可貴,師父願意教東西、徒弟也願意練東西。為了驗證所學,他們毫不藏私,也不介意與人交手過招。總之碰上了合意的對手,就會願意交流。這種為理想、為自己所喜愛的事奉獻一生的鐵血精神,或者正是當下武術界中很多人所欠缺的。
前文多次提到,《逝去的武林》所代表的,不止是一個武林,更是一個時代。按此推論,今天國術界反映的問題,就不會單單是武術界的責任,而是整個中國社會都必須深思的議題。這恐怕就是在《逝去的武林》熱潮背後的真正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