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書展2021|李小龍王薌齋隔半世紀的相通 八點比較截拳道意拳
編按:「武術修行是否提升精神層次的一扇門?」《文武之道》統籌策劃者盧敬之博士認為傳統中國文化武術在操作上一定程度上脫離現實,到底它應該如何回應今日二十一世紀,這是本書最想探討的內容。在書中他並沒有為「武術」劃上界線及定義,反而透過訪問60多位橫跨電影界、武術界、教育界、文藝界等人士,從他們各自的表述,賦予武術多面向、不同層次、橫跨時空、穿越身心的意義。武術,從來都是無垠的求道之路。
以下節錄的篇章,比較意拳始創人王薌齋及李小龍的武術哲學,兩位身處相差近半世紀的武者,思想上居然能夠如此相似。
文:伍智恒|來自《文武之道(下冊)》,原題:〈比較意拳與截拳道的武術哲學〉
從拳套與招式、門戶之見、神秘主義、搏鬥的真象、修練的正軌、老師的角色、拳道與修行及開放的系統八個方面來比較,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兩位拳道哲人的武術觀點均十分相近。相信如兩位宗師生於同一時空,必能互相欣賞,把酒月下,談拳論道,成為知交。現時坊間不見有系統地比較意拳與截拳道的文章,本文旨在抛磚引玉,作一初探,還望後來者繼續探究,宏揚拳道之真義。
意拳始創人王薌齋先生(1885年至1963年)謂﹕「拳本無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無法不容」。截拳道始創人李小龍先生(1940年至1973年)則說﹕「以無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這兩位先哲,生於不同時代,但同為武術革新者和創派宗師。他們的武術哲學,在不同方面,遙相呼應,雙璧共輝。本文會嘗試從拳套與招式、門戶之見、神秘主義、搏鬥的真象、修練的正軌、老師的角色、拳道與修行、開放的系統等八個方面,比較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的武術哲學。
拳套與招式
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一文中說﹕「而拳套與方法,所謂人造之拳架子是也,自清三百年來,為一般門外漢,當差表演而用,即拳混子謀生之工具。果欲研拳者,則又何暇而習此?非但毫無用處,且於神經、肢體、腦力諸多妨礙,戕害具體一切良能。故習此者,鮮有智識,而於應用,尤不適合,且害處極多,筆墨難罄,對於拳道使命、衛生原則,相距太遠,則根本不談」。上文可見,王薌齋先生認為拳套與方法是「人造之拳架子」,無論對健康和實戰也無裨益。
李小龍先生的遺孀在1975年出版了《截拳道之道》(Tao of Jeet Kune Do)一書,輯錄了李小龍先生所寫的文字﹕「大部分武術系統都不能面對搏鬥的本質。它們只積累了一些『花拳繡腿』(fancy mess),扭曲和束縛了習武者,令他們看不到實際搏鬥其實是簡單直接的。那些華而不實的拳套(flowery forms)和人造的招式(artificial techniques),並不直指事物的核心,而讓習武者儀式化地練習,試圖模仿實際搏鬥。這樣,習武者不是『處身』於搏擊中,而只是在『做』一些『有關』搏鬥的動作」。李小龍先生認為,「拳套和人造的招式」,只是在模仿實際搏鬥,扭曲和束縛了習武者,令習武者看不到實戰的真象。
以上可見,兩位武學先哲不約而同,認為「人造的」拳套和招式,未能應對實戰。要注意的是,兩位先生純粹是從拳學角度,根據自己的觀察和體會,對有些拳術以拳套和招式來應對實戰的做法提出意見,而絶不是抺煞所有傳統。相反,他們希望把武術中的精粹盡力保存。如王薌齋先生的意拳,便把傳統的站樁放到最高地位,應用於修心、養生和自衞。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中也提醒我們,「不要未經深思便習慣性地否定傳統的方法,因為你會創造出另一種形式而自困其中」。
本文作者簡介:
伍智恒師傅,大學時主修文學翻譯,以翻譯李小龍先生的英文著作成為中文,作為畢業論文。本文引用的所有李小龍思想,均為伍師傅所譯。伍師傅自少隨多位明師學習不同武術,在未屆而立之年,已取得為三種武術的教練資格:於2000年成為香港詠春體育會的教練,師承周年發師傅;2001年成為香港截拳道協會教練,師承John Ladalski師傅;2002年成為意拳正軌學會教練,師承葉希聖老師。由一位同時擁有詠春、截拳道和意拳教練資格的師傅,來寫這篇比較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武學思想的文章,可說是最佳人選。
門戶之見
武術世界的門派林立,大部分門派都主張以自己的方式來應對實戰。那麼,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是如何看待門派或門戶的呢?
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說﹕「又何況門派之爭,常以師徒制之流行而益烈,入主出奴,入附出汙,紛紜擾攘,由師承而成門戶,由門戶而成派別,更由派別之分歧而至學理之龐雜,如此則拳道真義將永無昌明之一日矣」。
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中,有非常相似的看法﹕「當你的生命突然受到威脅,你還會否說:『慢著,讓我弄清楚我是拳抱腰間,而且我只會用自己門派的招式』﹖當你的生命危在旦夕,還會執著於用甚麼方法來化險為夷嗎﹖為甚麼現實和理論之間會存有差異﹖」李小龍先生又說﹕「每個門派的人,都會聲稱真理在己方而排斥其它門派。這些派別各自築起門戶,各自解釋 『武道』,把本是和諧相濟的剛與柔分割、孤立起來」。
我們可見,兩位宗師均認為要拋開門派的觀念,拳道才得以復興,才能領悟武道的真諦。
神秘主義
武術界有部分人因為種種原因,把武術神秘化,把原本簡單明白的東西說得玄之又玄。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均批評這種做法。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中指出,「然則拳道之喪失,豈非拳套方法維厲之階哉。三百年來相習成風,積重難返,下焉者流,推波助瀾,致演為四象五行之說,九宮八卦之論,以及河洛之學者,凡荒唐玄奇之詞,盡量採用而附會,使習者不明真象,惑於瞽說,而趨之若鶩。拳道之原理,焉得不日就澌滅哉」。
李小龍先生對把武術神秘化,也同樣作出深切的批評。他在《截拳道之道》中指出,「更令人慘不忍睹的,是人們把超意念力和甚麼精神這個、精神那個之說,與武術混為一談,令武術步向絕望,也令習武者離『武道』越來越遠,漂進神秘和抽象的大海中。所有這些意圖捕捉和固定變化莫測的搏擊動作,嘗試把搏擊像屍體一般剖析的行為,都屬徒勞無功」。
兩位先哲以上的話,如醍醐灌頂,令我想起老子的一句話﹕「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意思是通衢大道本來甚為平坦,但一般人往往喜歡走迂迴的小路。現代網絡發達,我們在網絡所見,當世奉行神秘主義的武術家,在和自己弟子以外的陌生人試技時,都顯得虛弱無力,引證了兩位宗師的話。
搏鬥的真象
搏鬥的真象是什麼?
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既然認為拳套與招式、門戶之見及神秘主義,均會窒礙我們理解搏鬥的真象;那麼,在兩位先哲眼中,搏鬥的真象到底是什麼呢?原來,在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眼中,搏鬥的真象是變化無形的。
王薌齋先生在《意拳正軌》說﹕「若以拳理研究之,當兩手相接對擊時,豈能有暇而及此也?若以目之所見,心再思之,然後出手制之,余實不敢信。況敵之來勢,逐迭更變,安有以(五行)生剋之說能致勝之理?此生剋之學欺人誤人,謬談之甚也」。可見王先生認為搏鬥的真象是千變萬化,不能盡述的。要在電光火石間,看到敵人千變萬化的攻擊,再作思考,然後決定出哪一招來制敵,似乎並不可能。
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中則表示,「真理是沒有固定的路途可致的。真理是活的,故永遠在變化。它沒有停息之地、沒有形相、沒有固定的模式、也沒有甚麼哲理思想。當你看見真理時,便會明白這活的真理也就是你的真我」。他繼續指出,「我們怎能夠以固定的方法和制度,來掌握活的東西呢?對於一些僵化、固定、沒有生命的東西,或可通過一定的方法、一定的途徑來掌握,但是對於活的東西卻不能。不要把現實制定成一種僵化的東西,然後發明一些方法來掌握它」。李小龍先生認為搏鬥的真象是活的,故永遠在變化,因此,真理存在於形式之外。要以固定的招式去應對變化無形的搏鬥真象,並不可行。李小龍先生提出疑問﹕「人怎能以片面零碎的形式,來對整體全面的搏擊現實作出反應」?
從以上可見,兩位宗師均認為,搏鬥的真象「逐迭更變」、沒有固定的模式,我們無法控制敵人以何種形式攻擊我們。因此,固定和片面的招式,不能應對無形、全面和活的搏鬥真象。
應如何應對搏鬥?
如果搏鬥的真象是變化無形的話,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認為應如何應對搏鬥呢?我們可以從他們的著作中,歸納出以下三點。
•簡單平凡
王薌齋先生在《意拳正軌》說﹕「晚近世風不古,學者多好奇異,殊不知真法大道,只在日用平常之間,世人每因其近而忽之,『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之說益徵」。王先生在《拳道中樞》中又說﹕「大凡天地間之高深學術,皆形簡意繁,而形式繁雜者絕少精義,故不僅拳道然也,願同道三思之」。
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中則說﹕「很多武術家都貪『多』,喜歡『與別不同』。他們不知道真理和武道其實蘊含在簡單、平凡的動作中。因為這道理太明顯,所以武術家往往忽略了它。如果世上真的有秘密或絕招的話,人們在尋找中便錯失了它」。李小龍先生又說﹕「已登化境的修練,達致簡單實際。未臻化境的修練,步往華而不實」。可見再位先賢,均認為合乎搏鬥真象的,都是簡單平凡的動作。
•發自本能
王薌齋先生認為真實的搏鬥是電光火石間的事,他在《意拳正軌》中總結他的搏鬥經驗為「較技者不可思悟,思悟者寸步難行」。如果和人搏鬥時不容我們思考,那麼我們麼如何應對呢?王先生在《拳道中樞》說﹕「比如雙方決鬥,利害當前,間不容髮,已接未觸之時,尚不知應用者為何,解決之後,復不知適間所用者為何,所謂不期然而然,莫知至而至,又謂極中致和,本能力之自動良能者也」。他在《意拳正軌》說﹕「苟能不期然而然,莫知擊而手足已至,尚不敢說能制人。如以腦力所度,心意所思,出手論着,操技論套,是門外漢也,不足與談拳」。王薌齋先生認為在真實搏鬥時,我們根本無暇思考,應該以本能來回應刻不容緩、變化萬端的搏鬥現實,讓我們的拳腳以本能來自動作出攻擊。如果試圖見招拆招,是拳道的門外漢。
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一書,分享了他對真實搏鬥的體會﹕「思考只會防礙自由,因為一切思想都是片面、不原整的。思想來自記憶,而記憶往往都是片面的,因為記憶都從經歷而來。所以說,思考是一種被經歷所限制的心靈活動」。此外,李小龍先生就本能和搏鬥之間的關係,有以下描述﹕「不想製造障礙,便必須憑著本能來做每個動作,不存是非對錯之心。擁有不執著的自覺,才可全面地了解現實,充份地配合對手」。他又說﹕「我雖動猶靜,如蕩漾於漣漪中的明月。並不『刻意的去做』,而是深深感到『一切皆出於自然』,或『發自本能』。要正確地做每個動作,存有自我意識是最大的阻礙」。李小龍先生認為在真實搏鬥時,思考只會造成障礙,我們應該以本能來回應搏鬥的現實,讓一切自然地發生,我們的武器 ─ 四肢,自然會在適當時攻擊。兩位先哲在這方面的看法,令人驚訝地完全一致。
•以無為有
以上兩點談到,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認為要透過本能來發揮簡單平凡的動作,才能應對變化無形的真實搏鬥。更進一步,兩位先哲主張以無為有。
王薌齋先生說﹕「拳本無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無法不容」。李小龍先生則謂﹕「以無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兩位先哲所談的,很自然令人想老子說的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和「無為而無不為」等,以及佛家所說的「無為法」,即無因緣造作的理法,寂然常住的真如之法。以下從兩個層次去闡釋兩位先生所說的「無法」。第一,是不為名相所惑。其次,是不被方法所限。
首先談不為名相所惑。武術界對一些事物有既定的觀念,例如內家與外家,五行生克,以柔制剛,以離身戰術應對埋身短打等。一般人很容易會墮入這些名相的羅網。我們先看看王薌齋先生在《談拳學要義》怎麼說﹕「社會常云形意、太極、八卦、通臂為內家,余不知內外之名由何而起,似不值一論」。他認為內家與外家之分,根本不值一論。
當能夠破除名相,便能看到真如。原來,五行不是見招拆招,在看破表象後,原來五行是對五種不同武術力量的描述。王先生在《談拳學要義》說﹕「五行相某某,謂金者如筋骨含力,意如鐵石之堅,有斬金截鐵之意;木者,謂曲折面積而言,若樹木支撐形勢;水者,勢如汪洋游動,活潑若龍蛇,用之無孔不入;火者,力如火藥,手如彈發,有一觸即燒身之力;土者,用力敦厚,闊大沉實,混元氣壯,有與天地相接合為一體之勢;此之為五行合一。非若今人動輒謂某拳克某拳也」。
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問﹕「你可否觀看一個情況,卻不道出它的名字呢?命名一件事,給予它一個名字,只會造成恐懼」。他提示練武者不要被名相所困,「你不要在意於甚麼以柔制剛、以腳破拳、以擒拿制踢打、離身戰對付埋身短打等理論。在實際搏擊時,一切也是沒有絕對的。一旦我們固守著一個觀念,部份零碎的思想便會奪去我們天賦的整體性,使我們在矛盾中迷失自己」。他說得很清晰,「心靈必須從習慣、偏見、固執、甚至世俗的思想中解放出來,才可領悟真理」。
有些人會認為,做到不為名相所惑,不固守某個觀念,例如不執著於搏鬥時必需先化後打、以柔制剛,或必須先下手為強、以力制勝等種種既有觀念,便已足夠。但兩位先哲所說的「無法」,還更深入地指不被方法所限。一個人就算能抛開故有的觀念,往往亦會被既有的方法所限,而致未能回應搏鬥的現實。要注意的是,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在這裏所說的「無法」,不是指沒有法度和原則,而是指沒有既定的方法和招式。
王薌齋先生在《習拳一得》說﹕「他如方法巧妙以制敵,那更是要任何方法不許有,要是有了人造方法參雜其間,可就把萬變無窮的本能妙用丟淨了」。
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也道出相同的體會,「截拳道習者只會面對搏擊的現實,不會被固定呆板的套路所限制。他的攻擊是以無法為有法的」。他繼續說﹕「截拳道無形無法,所以能夠取法於任何形式。截拳道無派無別,所以能夠適適應任何派別。因此,截拳道能夠利用任何招式,卻不被任何招式所限。為求取勝,截拳道是不擇手段的」。李小龍先生認為破除陳規,才能全面、自由地應對真實的搏鬥。
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均相信,我們要力臻「無法」的境界,不為先入為主的觀念所惑,不被方法或招式所限,才能以無有化萬有,應對變化流動的搏鬥現實。
修練的正軌
當我們明白搏鬥的實相是變化無形的,必須透過本能來發揮簡單平凡的動作,不為既有的觀念和招式所限,才能回應搏鬥的真象;那麼,在具體修練上,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又有什麼忠告呢?兩位先賢提出了以下三點,作為後學修練的正確軌道。
•重原則根本
如果我們應以本能來應對搏鬥,又說「拳本無法,有法也空」和「以無法為有法」那是否可以不用習武呢?兩位先生認為不可以。我們需要習武,但重點應放在武術的原則根本,而不是旁末枝節。
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詳細解釋何謂法﹕「所謂法者,乃原理原則之法,非枝節片面之刻板方法而為法。習枝節之法,猶之乎庸醫然也。所學者都是備妥藥方,以待患者,而患者則須按方患病,否則無所施其技矣」。他認為真正的法,不是招式或方法,而是指拳學的原理原則,即是拳學的根本。不明白原則(武術的根本),只以片面刻板的招式(枝節之法)來應對搏鬥,就如一名庸醫,只懂以備妥的藥方為人治病,如病者所患的病不是藥方能治的,便束手無策。我們都理解,好的醫生都會因應病者個人的身心情況,在用藥時作出度身訂造的調配。
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也有同樣的體會﹕「我希望武術家能更著重武術的根本,而不是武術中華而不實的花葉、枝節。去爭論到底你喜愛那一片葉,那一節樹枝,或那一朵花,是毫無義意的。當你明白武術的根本,便會了解由根而萌生的一切」。他認為武術家應著重武術的根本,因為一切花葉、枝節(招式),均由根(原則)而萌生。明白了武術的根本,一切方法便能隨之而來,因境而變。
可見兩位宗師均認為,我們要下功夫在武術的根本和原則,不應只著重枝節和片面的方法,才足以應對搏鬥的現實。
•拳拳服膺
王薌齋先生在《習拳一得》表示,「拳學一道,不是一拳一腳謂之拳,也不是打三携兩謂之拳,更不是一套一套謂之拳,乃是拳拳服膺謂之拳」。問題是,拳拳服膺是什麼意思呢?先談拳拳服膺的「拳拳」兩個字。王薌齋先生說的「拳拳」,不是盛意拳拳的「拳拳」,即在此並非解作誠懇殷切。王先生這裏說的「拳拳」,是指每一拳的意思,就如路路暢通的「路路」,指每一條道路都暢通,事事順利的「事事」,指每一件事都順利。至於「服膺」,有兩重意思。第一重意思,是解作遵守事理和規律。第二重意思,「膺」可解作內心。拳拳服膺,即作拳時每一下動作,均遵守和合乎拳術的原理和規律。另外,亦表示每一下拳術動作,均與心意相合相應而出,超脫人為方法與拳套的枷鎖。
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中說得更清晰﹕「夫為教授者,能與人以規矩,不能示人以巧,更不得為人工,是在學者精心模仿,體會操存,然後觀察其功夫與精神合作之巧妙如何耳。以上所談為拳道,乃拳拳服膺之謂拳,亦即心領神會、體認操存之義,非世之所見一般為之拳也」。王先生認為,教拳的人,應授人以原理和規律,不要以花巧的招式示人。做學生的,要學習老師所傳的原理和規律,在練拳時,應細意體會自己的一舉一動,是否符合拳道的原理(意拳把這個體認的練習,稱為試力)。再進一步,在實戰時表達出來的功夫,如能做到身(功夫)、心(精神)之間的高度應合,則為之拳拳服膺。
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中,沒有用上拳拳服膺這個詞,但也道出非常相近的體會,「傳統習武者在做動作時,沒有考慮過是否實際可行。他們的動作沒有靈魂,他們的經驗沒有體會」。李小龍先生說的經驗沒有體會,是指有些習武者只是演練老師所授的動作,惟未有體會自己的一舉一動,究竟是否符合拳道,是否實際可行。動作沒有靈魂的意思,是指有些習武者只是純粹在做動作,惟所做的動作不是在真正表達習武者自我的心意,未能做到身心之間的高度統一。李小龍先生的體會,與王薌齋先生說的拳拳服膺,可謂異曲同工。事實上,整本《截拳道之道》,就是李小龍先生的練武體會、反思和總結。
•實戰練習
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說,練拳必需知行合一﹕「學術一道,要在知而能行,行亦能知,否則終不免欺人自欺,妄語叢叢,言之多無邊際」。
既然練武要知行合一,那什麼是「知」,什麼是「行」呢?王先生認為,「知」的意思是明理,他在《拳道中樞》中說﹕「夫學術一道,首要明理,更須切實用功,若不首先明理,不知用功切要之所在,易於走入歧途,功夫愈深,戕害愈烈」。在明理之後,便要實踐,「行」的意思就是實踐。王薌齋先生繼續說﹕「既要明理,更要實踐,表裏內外,互相佐之,否則終難入軌」。明理之後,便要實踐,在實踐中檢驗拳理是否切實可行,這樣才能做到表裏一致,知行合一,否則終難步入拳道的正軌。
再探討下去,究理如何才是實踐呢?有部分武術,演練套路,或進一步推推手,聽聽勁,練習對拆,又是否等於王先生心目中的實踐呢?他在《談拳學要義》中指出,某些武術「距實作之學相去尚遠,不足道也」。王薌齋先生相信,習武者必需進行實戰練習,以驗證己之所學。他在《談拳學要義》中說﹕「總之,得師之後,而造詣深淺,實在個人天資功力如何,若能出手而得已發未發時機之扼要,則非久經實作之慣手難能得也」。實作的意思,就是實戰練習。觀乎現今的意拳習者,大都注重實戰練習而不止於推手,相信就是秉承了祖師爺的教導。
李小龍先生對實戰練習的重視,相較於王薌齋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李小龍先生不滿足於練習套路,認為必須作實戰練習。他在《截拳道之道》說,「練習套路,就是重複地去做毫無意義的動作。它過於編排有序,只會給人一個漂亮的藉口,去逃避親身與對手搏鬥」。李小龍先生指出,「武術家必須時刻專心致志,眼中只存有一個目標 ─ 勇往直前地去搏鬥。他必須破除所有心理上、肉體上或智識上的阻礙,向前邁進」。他清楚明白地為實戰練習在修練時的重要地位作出總結,「搏擊之道並非建基於個人的選擇和幻想。搏擊之道的真理,必須時刻在搏擊中追尋」。
緃觀以上三點,可見兩位先哲均認為,修練時必需下功夫在拳學的根本原則,動時體會動作是否合乎這些原則,身心之間是否高度協調統一,更重要的是經常在實戰中驗證真理,才為修練之正軌。
老師的角色
對於老師的角色,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皆有其獨特看法,有異於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傳統師徒關係。
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中有以下感慨,「師徒之制,譽為美德,然往往極美滿之事,行之乎我國則流弊叢生,醜態百出,而拳界為尤甚焉,故社會多以為不齒。學之者,意若不拜師難得其密;教之者,亦以不拜師不足以表現其親,更不肯授之以要訣,尤而效之,習為固然。噫!誠陋矣哉。姑不論淺膚者流,根本無技之可密,即或有之,則彼密、此密、始密、終密,勢必至將拳道真義密之於烏有之鄉矣」。王先生對傳統的拜師習俗和對真功夫密而不傳的做法作出批評。王先生認為,學術應為人類共有,不應自秘,「夫學術為人類所共有,苟有所得,理應公諸社會,焉可以私付密,使之湮沒不彰乎」。
王薌齋先生除了認為武術家在授拳時不應自秘,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令習者有所得著外,更提出了一個超時代的主張,就是解除師徒制。為何要解除師徒制呢?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解釋,「蓋以人之相與,尚精神、重感情,不在形式之稱謂。果有真實學術以授人,我雖不以師自居,而獲其益者,誰不懷德附義而師事之。是師之名亡而實存也,又何損焉?若以異拳瞽說以欺世,縱令拜門稱弟,而明達者一旦覺其妄,且將痛惡之不置,此又何師之有?師名雖存而實亡也,又何取焉?不但此也,師徒之名份一定,而尊卑觀念以起,徒對師說即覺有不當,常恐有犯師之尊嚴而不敢背,即背之,而師為自保尊嚴計,亦必痛加駁斥而不自反,此尚有何學術道義之可言?師徒制之無補拳道,可概見矣」。可見王先生覺得在學術面前,人人平等,不論是前輩還是晚輩,教者還是學者,都不應有先後、尊卑之別,一切均應以拳學的研究為先。
李小龍先生在《從傳統空手道中解放自已》中,也認為老師的角色,不是高高在上的知識傳授者。他批評某些所謂「宗師」,口裏說武術是活的,但行為上卻製造了僵化和肢離破碎的幻象,「不同的師範和宗師也經常告訴我們,武術是活的;但他們當中究竟有多少人真正明白自己所說的話?生命是恒常活動的 ─ 有時顯得有規律,有時卻很無常。生命不斷變化,永不停滯。很多過去及現在的『宗師』,只製造了由固定套路所描繪出來的幻象,固執地維護該派的傳統概念和技術,把本來不斷流動的東西固定和僵化,把完整的東西解剖得肢離破碎,根本不能做到不經選擇地配合轉變而流動」。
李小龍先生認為老師不應是高高在上的知識傳授者,而是一位與學生同行的人。他在《從傳統空手道中解放自已》中繼續說﹕「一個老師,一個好師範,不是一個提供『真理』的人;他是一個嚮導,一支指針,讓學生自己去發現真理。因此,一個好老師要了解每個學生,鼓勵學生發掘自己內在和外在的潛能,直至最終他能夠與自己最重要的本質融合為一。例如,一個良師可能會讓他的學生遭受若干挫折,以激勵他的成長。良師就是催化劑,除了擁有深入的認識外,他必需有一顆善於回應的心,保持極大的彈性和敏感」。李小龍先生覺得老師不是一個提供真理的人,他應該了解學生的內在和外在潛能,並以武術為媒,協助學生與自己最重要的本質融合為一。
難怪不少武術界人士,也稱許兩位先哲是敢於突破傳統的領導者,是當代的先驅和革新者。
拳道與修行
習武不單只為強身健體和防身自衛。習武是一種修行。讓我們看看兩位先哲如何看這個重大議題。
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一開首,便一錘定音,「拳道之大,實為民族精神之需要,學術之國本,人生哲學之基礎,社會教育之命脈,其使命要在修正人心、抒發感情、改造生理、發揮良能,使學者精明體健、利國利群,故不專重技擊一端也。若能完成其使命,則可謂之拳,否則是異端耳」。王先生明確指出,拳道除了技擊自衛之外,還有其他使命,包括﹕修正人心,即把軟弱轉為勇敢,暴戾化為祥和等等;抒發感情,即以拳入藝,從藝術的高度,以身體和四肢表達情感;改造生理,即是王先生在《意拳正軌》說的使「弱者轉為強」;發揮良能,即王先生說的使「拙者化為靈」。以上總總,讓習武者身、心、靈都得以提昇,變得「精明體健」,最終可以「利國利群」。
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中,更以專章論述習武者的信條與規守,「拳學一道,不僅鍛鍊肢體,尚有重要深意存焉。就傳統而言,首重德性,其應遵守之信條,如尊親敬長,重師尚友,信義仁愛等,皆是也。此外更需有俠骨佛心之熱誠,捨己從人之蓄志,苟不具備,則不得謂拳家之上選。至於渾厚深沉之氣概,堅忍果決之精神,抒發人類之情感,敏捷英勇之資質,尤為學者所必備之根本條件,否則恐難得傳,即傳之,亦難能得其神髓矣」。
不同於某些現代格鬥技主要著重技巧的訓練,王薌齋先生認為拳學除了要能強身自衛之外,也要求習者重德有禮、尊重別人、信義仁愛,還要有俠骨佛心的熱誠、捨己從人的志向、渾厚深沉的氣概、堅忍果決的精神等。簡單而言,就是要有武德,因為身心是互相影響的,內心思想和言行舉止的端正,與武術的修練與提昇息息相關,故王薌齋先生在《拳道中樞》文末指出,習武者應「鍛成神志清逸之大勇」。
一般人以為,李小龍先生只注重實戰,實戰以外的東西,一概都不重要。這是很大的誤解,讓我們看看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中,如何闡釋武術與修行﹕
你的四肢 ─ 天賦的武器, 有雙重作用:
1. 摧毀你面前的敵人,殲滅一切破壞和平、違犯公義、漠視人道的人與事。
2. 遏抑由你的自衛本能而生的種種衝動。排除一切紛擾你心靈的事物。不去傷害任何人,只是克服自己的貪慾、憤怒、愚昧。截拳道是一種個人的修行。
李小龍先生說得很清楚,他認為我們的拳腳,除了用於自衛保命,摧毀面前欲傷害我們的敵人之外,也應用作「殲滅一切破壞和平、違犯公義、漠視人道的人與事」。這與王薌齋先生說的「利國利群」,可說互相呼應。此外,李小龍先生認為我們習武,要保持不去傷害任何人的心,即不能持強凌弱,拳腳並不是用作發洩憤怒的工具,而是在別無選擇下,才用以保存性命的最終武器。他認為我們應藉拳腳的鍛鍊,來克服自己的貪慾、憤怒和愚昧。毫無疑問,李小龍先生認為武術不只是實戰,也是一種修身利群的修行。因此,他說「截拳道是一種個人的修行」。
開放的系統
開放的系統和封閉的系統屬兩個相對的概念。開放的系統,是指一個能夠不斷隨著外在環境的發展和變化,而會自我調節和進化的系統。放在武術而言,即代表一個不為傳統與形式所限,能夠隨著武術的發展和變化,有繼承,有創新,而能不斷自我優化的武術系統。王薌齋先生和李小龍先生所創立的武術系統,正是開放的系統。
我們先看看王薌齋先生創立的武術系統 ─ 意拳。首先,王先生認為武術家應永遠抱持一顆開放的心,一切以學術為本,不為任何其他因素而限制自己追求拳學的真諦。他在《拳道中樞》中說﹕「見性明理後,反向身外尋,莫被法理拘,更勿終學人」。王薌齋先生認為,武術家在明理後,可多了解不同的武術體系,不要被自己熟識的一套所拘束,但最重的,是不要盲目模仿別人。他認為武術家應開放自己,多見多聞,「不僅精於一門」,故自己也身體力行,曾離師遊歷大江南北,廣交良師益友,增進拳藝。王先生在《談拳學要義》自述,「鄙人自清光緒卅三年(註﹕1907年)離師後,即奔走四方,藉廣交游,足跡遍大江南北,所遇名家老手甚多,飽嘗風霜,卅餘年所得代價,就是良師益友,相互切磋,故於拳學自信老馬尚能識途」。
除了在國內走遍五湖四海外,王薌齋先生更指出,學術應無分國界。他在《拳道中樞》中說﹕「國民積弱,事事多不如人,病亦在此也。而況學術為千古人類所共有之物,根本不應有畛域之分,更不必曰一國之內,同族之中,不當有異視,即於他國別族,亦須旨抱大同,而學術更不應為國界所限也,熙熙然皆生於光天化日之下,又何可密之有?」王先生在《談拳學要義》又說﹕「拳學無所謂那一家,拳理亦無中外新舊之別,只查其是與不是,和當與不當可耳」。 「中外」,是水平橫向,覆蓋國界與種族。「新舊」,是子午緃向,穿越古今。在王薌齋先生眼中,一切只有學術,無分國界、種族與時代。
王薌齋先生在《談拳學要義》中表示,「我國拳術雜亂無章,有令人無所適從之嘆,一言以蔽之,遺棄精髓,僅守糟粕而已。東洋之武士道,西歐之拳鬥,雖非具體,然均有獨到之處,若與我國一般拳家相較,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矣,令人羞愧欲死。然則整理舊學發揚而光大之,捨吾人其誰與歸。區區不揣淺陋,故振臂高呼倡之,其唯一宗旨,則在於斯」。王先生主張知行合一,他既然認為學術無分國界與種族,便敢於在民族主義高漲的時代,公開讚賞西洋拳和日本武士道,可見他超越時代的識見胸襟和國際視野。
再者,王薌齋先生認為學無止境,武術家應以拳學之精神,加以科學的方法,不斷向前邁進。他在《談拳學要義》中又說,「不過現在比較以前則易於學習者,因值科學倡明的時代,對理解拳學原理當得幫助不少,然尚不能以此範圍拳學,若以科學之層次及局部剖析之解釋,則當推為求學之階梯不二法門。惟我拳學中尚有許多原理,而不可以解者,但若干年後或可得證明。夫學術本無止境,或永無以名之,亦未可知。總之,在此時而論,應以拳學之精神加以科學的方法,則當不難解決矣」。
看過王薌齋先生創立的武術系統後,讓我們看看李小龍先生創立的武術系統 ─ 截拳道。首先,李小龍先生和王薌齋先生一樣,認為武術家應永遠抱持一顆開放自由的心,一切以學術為本,不為任何其他因素而限制自己追求拳道。李小龍先生在《截拳道之道》中說﹕「在武術的長遠歷史中,大部分武術家,師父和徒弟也如是,似乎都承繼了一種天性,那就是去跟從和模仿前人。這是由於人性使然,也是由眾多門派背後的荒謬傳統所致。所以,一位既不抱殘守缺,又能破舊立新的師父是很難求的。因此武術界響起一個需要,那就是『導向真理的指標』」。他認為,不要被自己熟識的一套所局限,也不要盲目模仿前人,包括自己的師父。
李小龍先生認為,武術家應永遠保持不受拘束、自由開放。他在《截拳道之道》中說﹕「不甘受束縛是人類基本的天性。在這種天性的推展過程中,思想不停向前邁進。無論過去、現在、未來,思想也像河流一般連綿不斷。」他繼續說﹕「在武術的修行當中,我們必須有一顆自由開放的心。心靈受到規限,便得不到自由。因為規限會把人困在某種形式的框框之中」。他又說﹕「走出門派的成規,去明白何謂自由。開放自己,用心觀察你平日所習的武術。不要存有是非對錯之心,只管觀察」。他總結,「心靈偏狹,會令人變得固執。心靈必須自由開放,否則它便失去其本質」 。
除了要保持一顆自由開放的心外,李小龍先生也認為學無止境,武術家應不斷求知,向前邁進。他在《截拳道之道》中說﹕「知識是固定於某段時間的,但求知卻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知識是從根源、累積、結論而來的,但求知卻是不斷向前的」。他又說﹕「所謂增加知識,其實只是在訓練人的記憶力,只會使人變得機械化。真正的學問,不應從累積而來,而是應該永無止境地去求知」。
從以上可見,不論是王薌齋先生創立的意拳,還是李小龍先生創立的截拳道,均屬開放的系統 ─ 抱持開放之心,一切以學術為本,隨著時代的推演,不斷向前邁進,永遠保持生命力。
伍智恒
2019年10月書於香江道風山文武齋
(節選自《文武之道(下冊):從城市森林中尋訪對閱讀有想法的武者與文化人:以拳入哲,》本文獲文章作者授權轉載,標題由編輯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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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文武之道(下冊):從城市森林中尋訪對閱讀有想法的武者與文化人:以拳入哲
筆者|盧敬之博士、卓文傑、伍智恒、林雪杰、趙格華博士
統籌、策劃|盧敬之博士
出版|超媒體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2021年7月
統籌策劃者簡介|盧敬之博士,近年主要出版物包括:(1)《水泥森林中的武者》、(2)《文化新語:兩岸四地圖書館、檔案館及博物館傑出工作者訪談》、(3) Conversations with Leading Academic and Research Library Directors 及 (4) Conversations with the World's Leading Orchestra and Opera Librarians。從 2013 年開始亦將大量時間和精力用於武術文化研究上。 武術方面,近年主修中國傳統內家拳與拳擊 (boxing) ─傅式八卦掌師承趙培魯師父。 拳擊師承 Day Yuen ( 袁文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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