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產片武俠英雄是如何建構?
作者:賴家俊
經武備志團隊編輯
香港武打電影創造不少經典角色,更擅於發掘近代歷史人物,打造為一代英雄。要數當中經典,必推黃飛鴻、霍元甲和葉問。所謂「英雄」,除了行俠仗義,宣傳中國傳統價值美德,為國民典範外,亦可以是鼓勵人心,團結民族,宣揚共拒外侮精神。筆者檢視三位經典人物,看看他們如何被打造為電影英雄。
黃飛鴻(1856-1925)
黃飛鴻,清末廣東著名洪拳宗師,廣東「十虎」之一,開設醫館「寶芝琳」濟世為懷,後來其妻莫桂蘭(1892-1982)和徒弟林世榮(1861-1943)避難來港,開館授徒,徒孫將其生平故事以小說連載,及後為電影人看中題才,拍成電影而成為港產第一代電影英雄。
黃飛鴻電影系列較霍元甲和葉問複雜,因三者以黃飛鴻電影壽命最長最多變,由1949年第一套黃飛鴻電影問世至今(最近一套為2014年《黃飛鴻之英雄有夢》),已有百多套作品。其間經歷三大變,由元祖關德興版,到八九十年代由成龍等飾演的少年黃飛鴻,到九十年代由李連杰和趙文卓飾演的版本,故筆者會用稍長篇幅論述。
第一部黃飛鴻電影誕生於1949年,開首幾部黃飛鴻電影,帶了強烈草根味,片中黃飛鴻雖然講道義,但動輒與仇敵動武,還未奠定後來一代宗師形象。而開拍時離抗日戰爭不遠,反而並無任何反日內容,亦無任何南北排外意識,而是忠於原型人物,一位出身廣東庶民應有情節,故事情節主要環繞嶺南一帶懲惡糾紛。
早年黃飛鴻電影,由胡鵬和王風兩位導演執導,戲中的黃飛鴻警惡懲奸,但未有涉及國族或地域排外內容。1956年《黃飛鴻伏二虎》首次出現北方武人角色,但戲中北方武人為避難南來,其本人及後人與黃飛鴻合力懲惡而相交為友;同年《黃飛鴻沙面伏神犬》,戲中首次出現西洋拳手反派魯弼,但這角色本身心地善良,只為地方惡霸挑撥而與黃飛鴻為敵。六十年代的《黃飛鴻肉搏黑霸王》及《黃飛鴻虎鶴鬥五狼》,開始出現北方人及日人反派,但他們全因生活為世所迫,誤入歧途,最後仍然是改過遷善。
黃飛鴻的形象扣上「南北衝突」和「中外衝突」,始於徐克版的《黃飛鴻》(1991)。徐版畫面大氣磅礡呈現嶺南風光,影像極富衝擊力。片中反派「嚴震東」作為南下外省人,不忿歧視而入歪途,與黃飛鴻鬥到至死方休。由第一集起,同系列如《男兒當自強》、《獅王爭霸》到《王者之風》,都將故事背景扣上晚清中國對外關係的視角上,片中黃飛鴻經歷義和團事件、甲午戰爭和八國聯軍入侵等事件,突顯黃飛鴻面對外敵入侵的大時代,傳統與現代衝突爭論。徐克版製作年代,香港正值回歸前夕,香港這個一百五十年華洋共處,中西文化交流的地方,與黃飛鴻時代的廣州─自清代起便為最早對外通商口岸類似,自身文化如何傳承和改進,是當時香港人關心的問題。
總的來說,電影黃飛鴻在製作初期,並無打算把他打造為一代英雄,隨著票房高捷,長拍長有,而加入不少傳統中國道德價值元素,開始涉及以德服人,強調師徒情、對弱少人物的同情和警惡懲奸的俠義情懷。而直至九十年代,黃飛鴻在宣揚傳統倫理價值外,亦開始出現他對男女觀念、父子關係的討論,黃的角色也進一步國際化,加入了廣東地域以外的南北和華洋衝突,除了宣揚傳統價值外,更著墨於他在民族大義,對抗外侮的英雄形象。這時期的黃飛鴻,會發揚中國傳統美德,但也會質疑中國傳統陋習,是一個敢於為中國文化去蕪存菁,開放擁抱世界的人物。
霍元甲(1868-1910)
霍元甲,天津人,迷蹤拳第七代傳人。1909年揚名上海,並創辦了精武體育會。若果說黃飛鴻現實中只是在嶺南一帶的地方人物,最高成就曾當團練教練,有後人將他事蹟發揚光大;而霍元甲一生則與黃有明顯對比,霍身處天津和上海,是晚清政局核心地帶,霍創辦精武體育會曾與較多顯要人士過從。例如孫中山便於1919年在精武體育會題詞「尚武精神」,使這所武術學校聞名瑕邇。但有關霍一生資料,卻少之有少,最先出現的文獻為1916年刊載於《青年雜誌》(即後來五四著名刊物《新青年》)的〈大力士霍元甲傳〉,其中提及他曾擊敗各國大力士(當時甚多西方大力士挑戰中國拳師比武,是劇場吸引顧客綽頭),曾與日本柔道會比武獲勝。而1919年由霍元甲朋友,農勁蓀為精武體育會成立十周年出版的《精武本紀》,更提到霍元甲遭日本人以慢性毒藥毒死內容。總之,有關霍的可靠史料並不多,明確遭日人毒死之說亦只見於一項文獻。
由於霍的僅有生平事蹟多為涉及他與外國武人的對決,因此有關霍元甲的影視集品,很早便定位於民族英雄塑造上。早於1981年由徐小明執導的電影劇《霍元甲》便將霍的故事放於國仇家恨,可是由於單單只談民族大義,英雄的形像有欠立體,因此衍生出虛構人物,如他的弟子陳真和兒子霍東閣(現實中霍著名弟子只有劉振聲一位,但聲威遠不如黃飛鴻和葉問的徒兒輩),讓霍元甲故事多了師徒和父子情誼內容。及後于仁泰執導電影《霍元甲》(2006),虛構了霍元甲由倔強狂妄到內儉謙遜,由迷惘到覺醒的成長歷程,及後他代表中國分別對抗洋日高手,最後慘遭日人下毒作結。可是,有關霍元甲本身傳世或口述相傳的歷史太少,于仁泰電影版本曾想加入霍家遭滅門而令霍元甲醒覺一幕,卻捱來霍家後人提告,而由霍衍生出的陳真電影如《精武風雲‧陳真》(2010)更沿襲電視劇版的人物建構,故事重心仍然在陳真與日本侵略者的對抗上。
葉問(1893-1972)
葉問,廣東南海人,詠春拳宗師,五十年代來香港開館授拳,因徒弟之一李小龍為國際武打巨星,因而廣為人知。相較於黃飛鴻和霍元甲兩位為生活奔波的武人,葉問生於富裕家庭,早年不愁衣食。1949年,葉問因曾加入國民黨而怕被清算,遂南下香港避禍,並靠教拳為生。
有關他的電影作品,明顯存有兩個論述系統。最先由甄子丹主演、葉偉信執導的葉問三部曲,《葉問》(2008)、《葉問2》(2010)及《葉問3》(2015),秉承一貫俠義片情懷,葉問與流氓惡霸周旋,在私亦有寫他夫妻情和師徒情,實踐了為生存、為生活、為生命的論述。劇情主調離不開葉問作為民族英雄,戰勝日本侵略武人和西洋拳高手的安排。此系列一出,坊間已有很多論者指出作品主打民族市場,召喚民族激情。及後由此衍生作品《葉問前傳》,承襲前作,大打中日民族情仇牌。
三位宗師,以葉問為後輩,故所存資料也較多。坦白說,三位宗師生平,以葉問最沒有涉及中外恩仇,2013年由邱禮濤執導的《葉問:終極一戰》,摒棄民族恩怨主題,而聚焦於作為香港庶民的葉問與徒弟間的情誼,俠義精神也只落實在他與城寨惡霸間的周旋,更敢於提及葉問與上海婆曖昧關係,亦曾上癮鴉片煙一事,希望帶出所謂英雄也是一個普通人,在大時代洪流中有其無奈一面。
小結
電影在英雄的塑造上,會根據時代賦予英雄尚代意義。黃飛鴻、霍元甲和葉問,都嘗試標榜他們如何體現傳統中國為師者美德,但創作者亦根據故事主人翁地域和時代背景,賦與當代意義。
黃飛鴻作為廣東拳師,電影創作時代正值大量四十年代末北方人南下香港之際,但香港仍是一個以廣東人為主的城市,北方移民的移入更加強了在地廣東人意識,使早年有關黃的電影均以廣州為中心和地域意識;而在對待傳統上,黃飛鴻由早年傳統文化代表,到後來成為反思國故的人物。而回歸以後誕生的《霍元甲》和《葉問》電影,受惠於中港合拍片資金大量投入,但亦要考慮在題材上迎合更廣大中國市場群眾,因而注入民族大義元素。
電影評論學者黃仲鳴指出:「為何民族主義會在近年功夫電影中重新抬頭?…原因可能是九七回歸後,香港電影為了適應合拍片的要求而改變。合拍片的審查制度和資金投入,影響香港電影的意識形態和題材。……這改變不只在功夫電影,而是遍及所有跟內地有合作關係的香港電影。」邱禮濤的《葉問:終極一戰》是一個嘗試以香港本土為場景,談香港的嘗試,但當中殖民地警察打擊香港工運的情節,有論者指仍然誇大中英對立面,其實也是在玩弄國族元素。
究竟「英雄」應是怎麼?有怎麼條件?筆者期待將來有不同武打英雄片的新嘗試。
參考文章:
黃志輝:〈從黃飛鴻電影看功夫片的地域及排外意識〉,收入蒲鋒、劉嶔合編《主善為師:黃飛鴻電影研究》,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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