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例風波紀要.第二回】警察不滿在悶燒 文官誤判鑄亂局

撰文:凌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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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犯條例》修訂草案激起社會極大反彈,特首鄭月娥堅信修例「初心」無錯,堅持於6月12日如期恢復二讀。承接上一回, 角力由文宣戰、議會戰,迅速升級至街頭浴血戰,去年六、七月開始逐漸演變成持續且不斷升級的暴力衝擊。警方事隔五年再次施放催淚彈,揭開反修例風波最關鍵的章節。
香港警察經歷佔中和反修例,五年間兩度被夾在政府與示威者之間成為磨心。《香港01》訪問警隊不同層級,從前線至管理層角度看6月至7月的大型示威衝突,剖析這段時間警察所面對的心理困擾。
另一邊廂,政府強硬態度成為整場運動最大的助燃劑,反對陣營步步進逼,俗稱「和勇不分」的新現象令暴力衝突更難降溫,自此一場捲席全城的政治大戰已無法回頭。
修例風波紀要六之二

歷史總是在重複,政客總是犯相同的錯誤。

2014年夏,一枚催淚彈以禿鷹疾飛的姿態劃破中環夏愨道的半空,驚動國際。這是香港自1999年來首次針對本地示威群眾發射的催淚彈,更是梁振英政府向躁動政局投下的一枚重磅彈,炸開了歷時79天、震撼全城的「雨傘運動」。

當日警方共施放87枚催淚彈,數目遠超2005年韓農反世貿示,但警方沒有乘勢推進,示威者重佔馬路及進一步壯大,清場無期。社會上有聲音質疑警方當日誤判形勢,有份參與現場決策的警隊總警司級人員向《香港01》表示﹕「事後有人討論為何沒有推進,但無人認為有錯」,畢竟現場指揮官判斷當刻形勢後作出戰略決定,亦難以預估有怎樣的蝴蝶效應。

催淚彈鎮壓未見效,反換來責難,事後行政會議成員羅范椒芬更要求警隊向行會交代,予人感覺政府將責任推卸予警方,警隊內部士氣低落,對政府大為不滿,以致羅范椒芬翌日要為言論致歉。接下來發生的「七警案」、「朱經緯案」,更令警隊的形象插水,警察民望跌至回歸以來新低點。隨後五年的民調反映,港人對警隊滿意度起跌不定,但已回不去「佔中」前的水平。修例風波令警隊無可避免地再度陷入政治漩渦引發的風波,警民關係隨之跌至冰點。

2019年6月12日,金鐘示威衝突。(資料圖片/梁鵬威攝)

守立會護二讀 警隊捲入漩渦

2019年6月9日,香港島被人海淹没,民陣指當天有103萬人參與反修例遊行(警方指高峰時24萬人)。然而,示威者的情緒還未及平復,林鄭就在當晚11時07分發出新聞稿,表明拒絕讓步,文末一句「《條例草案》將於6月12日在立法會恢復二讀辯論」,令在立法會示威區聚集的示威者怒氣衝天,警民衝突爆發,拉開歷時逾一年的騷亂帷幕。

為確保二讀不受影響,6月12日凌晨時分,立法會秘書處發出黃色警示,警員漏夜進駐大樓。示威者徹夜留守金鐘,為阻撓二讀磨刀擦槍。林鄭似乎未察覺暴風雨將至,當日上午仍接受電視專訪稱絕不會撤回修例,但警隊高度戒備,部署5,000警力保護立法會及政總一帶。當天上午7時55分,示威者展開佔領行動,到了下午,開始有激進示威者用鐵枝、磚頭等物件衝擊警方防線,警方隨後反守為攻,一時間政總之外恍如戰地,胡椒與催淚彈齊飛,警棍跟黑傘互碰,陣地戰一直打到翌日凌晨。

這一天的衝突可謂香港社運史此前多年未見,並掀開了示威是否「暴動」、激进示威者是否「暴徒」的爭議,也暴露警隊處理大規模社會事件的能力不足,燃點了警民對立的火線。

警隊成功死守立法會,但代價卻是巨大的。在不遠處聚集等候的一眾建制派議員,最終沒有走進議事廳,立法會秘書處宣布延後會議。有警隊督察級人員如此形容﹕「幫你打開了路,文官卻不開會,最後清算時,警察就要承擔。」這也許反映了不少警員的心聲,亦反映了優柔寡斷政客的毫無擔當。

當然,維護社會治安是警方無可旁貸之責,前文提及的總警司憶述﹕「警方收到情報,很多人想要衝擊立法會,為確保立法會內議員及工作人員安危,警察是不可能失手的。當日的指揮官有佔中經驗,決定施催淚彈後驅散。」事實證明,相同的經驗在不同時空下未必奏效,「6.12」警方面對的不再是對催淚彈毫無防備的群眾,而他們的情緒早已一再被刺激升溫。

警方施放了150枚催淚彈及首次發射橡膠子彈和布袋彈,不但未能有效驅散,反而有前線警察涉嫌使用過度武力,包括直接瞄準頭部射擊、向轉身離開的傳媒射催淚彈,甚至造成大批參與和平遊行的示威者被圍困在中信大廈無路可逃的驚險場面,為示威帶來新的抗爭目標。

2019年6月16日:民陣發起譴責鎮壓撤回惡法大遊行,主辦宣布有200萬人參加。(盧翊銘攝)

「沒有修例,就沒有警民對立」

「6.12」後的四天,民陣舉行大遊行,亦即常被提起的「6.16」大遊行,政府在遊行前夕宣布暫緩修例,遊行的主調也由要求撤回修例轉向追究警方涉嫌濫權。這一日的上街人數比「6.9」遊行更多,民陣聲稱有破香港紀錄的「200萬零1人」參與(警方稱最高峰時有33.8萬人)。示威者提出「五大訴求」,其中三項針對警察,包括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撤銷「暴動」定性(「6.12」當晚林鄭發表電視講話,指當天衝突是「暴動」)、不檢控示威者。警隊士氣重挫,四大警察工會會晤處長盧偉聰後,發聲明表達強烈反對獨立調查,並為同事大吐苦水,說警員身心承受異常巨大的壓力。

有參與前線行動的資深警員坦言感到委屈,指針對警方的文宣、假消息鋪天蓋地;自己和妻兒被「起底」,擔心會遇襲,情緒受困;政見不同的親友疏遠,身邊共患難的只有同袍,彼此間兄弟情誼深厚,見到同袍遇襲受傷時感覺難受。他直言,警員處處受壓,對示威者產生敵對心態,或多或少會使用較大的武力,「很難百分百避免」。對於事態一發不可收拾,他說﹕「雖然沒有埋怨林鄭未有一早撤回,但沒有《逃犯條例》就沒有這些事了。現時不只是敵視政府,也針對警察,就好像在打仗。」

世事沒有如果,但若真要假設,即使沒有修例,也未必「就沒有這些事了」。正如《香港01》「修例風波紀要.第一回」所言,修訂《逃犯條例》是歷屆特首都會面對的「功課」,林鄭推動修例前顯然也作了一定程度的風險評估。因此,真正的問題不是「修不修」,而是「怎麼修」。事實上,社會上對修例的反應最初不太亂噪,可是政府未能把握時機,盡責回應理性疑慮,反而以傲慢態度應對,偏頗滿足部分利益階層的要求,顯露「數夠票」的政治計算,把自己置於民情的對立面,為諸如「送中」等充滿誤導卻易於觸動人心的反修例文宣提供了養份,也把社會在扭曲經濟結構下長年積累的不滿情緒引爆。

正如去年7月在網上討論區「連登」一篇頗受歡迎的文章拮問:「點解我地呢班生於1997年前後嘅香港人,大部分善良正直嘅人,可能要窮一生精力、渡過刻苦乏味、麻木無(靈)魂嘅人生,最後只得蝸居一間,生子亦無法令其快樂嘅人生?呢啲深層次矛盾、因政治而產生嘅鬱結,同埋當權者與香港資本家謀取暴利壓榨人民嘅手段,一日唔消除,香港人永遠唔會有好日子過。」可以說,民怨早已深種,等的只是爆炸引線。

林鄭胡亂定性  「暴動」弄假成真

民情洶湧,林鄭和警隊嘗試降溫,6月16日當晚林鄭發新聞稿承認政府工作上不足引發社會矛盾,並向市民致歉;盧偉聰翌日也跟着改口澄清﹕「沒說整個事件是暴動……警方只拘捕五人與暴動罪有關。」6月18日,林鄭再召開記者會,對「暴動」作了辯解。

不過,政府的辦解如泥牛入海,抗議行動開始向暴力方向發展。6月21日及6月26日,激進示威者兩度圍堵警察總部掟蛋、噴漆(包括用粗口等字眼辱罵警方)、堵路(揚言堵到差佬收唔到工),要求盧偉聰現身交代。這是回歸以來,警隊受到最嚴重的挑釁。面對暴力衝擊,警隊未有主動驅散,前述總警司解釋當日的評估,指圍堵警總屬違法,但在整個社會運動剛開始的情況下,強行驅散隨時更嚴重,故警方以靜制動,以反映警方可以忍耐和平表達訴求,「不過,作為警隊核心的總部被包圍,感覺是不良好的,同事一定會不開心。」警察督察協會向會員發信亦形容﹕「這一把極盡屈辱的利劍,已經狠狠地刺進每位同事的心坎中,同袍無不悲憤莫名,心痛不已」。

圍繞警隊的爭議陸續有來。7月1日,示威者包圍了立法會大半日,不斷衝擊及砸爛玻璃外牆,最終更攻進立法會大肆破壞。警方消極應對,甚至被質疑設「空城計」,引誘示威者闖入立法會。受訪的總警司解釋,當日既有民陣遊行,也有激進份子衝擊立法會,警方需衡量驅散的可行性;立法會內只有百多名警員防守,卻被上萬人圍攻,雙方人數懸殊,警方未必有能力阻止攻勢,故決定疏散大樓內全部人員;事後立法會被攻入,警方作出多次警告及給予足夠時間,待六、七成示威者離去後才進行驅散。

對身在前線的警員而言,立法會一役是個遺憾。一名在政總靜候指示的資深警員表示,在立法會被佔據後,已準備好展開拘捕行動,惟上級沒有發出命令,同袍間難免有所埋怨,「心中有團火,違法行為看不過眼,當差有種使命感。會覺得不值,進去(立法會)必定能拘捕(示威者)。」

確實,去年7月1日發生的事情,成為反修例風波中極荒誕的一幕,但更荒謬的事情還在後面——7月21日元朗發生「白衣人」無差別攻擊市民與示威者。在這些事件中,警方作為執法者對違法行為無力制止,承受污名,其時身為警隊之首的盧偉聰首當其衝。去年11月,盧偉聰黯然退休,破天荒未獲歡送,而「新一哥」上台後警隊作風大革新,更讓人對6、7月期間警隊的決策產生一個個大疑問。

和理非降底線 「 攬炒」奪話語權

警察不滿的情緒在悶燒,另一邊廂,溫和與激進示威者漸有合流之勢。香港社會以崇尚「和理非」聞名,從去年3、4月萌芽到6月舉行大規模遊行,擔綱的都是「和理非」,但「7.1」示威者衝入立法會大肆破壞,牆上一句「是你教我們和平遊行是沒用的」標語,成為是次運動的分水嶺——由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溫和示威,走向激進暴力的「攬炒式」抗爭。

衝在最前線的抗爭者視攻佔立法會為揭露掌權者「腐敗、醜惡的一面」,但眼睜睜看着這個在法治體制中具重要地位的建築物遭受肆意破壞,卻也是對數百萬市民念茲在茲的核心價值的莫大諷刺。

政府的強硬與許多和平示威者開始捲入警民衝突,都被視為「和勇不分」的催化劑。在「7.21」元朗白衣人事件中被襲擊的廚師蘇先生,自嘲曾經是「港豬」,但一夜間被藤條鞭醒。他以「和理非」的身份回望及觀察近年社會運動的變遷,認為「佔中」時和、勇各執一詞,但去年6月後,彼此明白不可以沒有另一方,勇武的行動需要「和理非」的背書,「和理非」感覺自己影響力有限,「割席」只會失去盟軍,「難聽地說是互相利用,好聽點就是互相幫助,各取所需。」

「回歸那麼多年,市民做過好多和平集會、遊行,政府理你多少呢?究竟她是聽不到,還是不願意聽?」蘇先生批評林鄭政府把市民看得愚蠢,即使百萬人和平遊行仍然聽不到,直至事件發酵到無可控制時,才說暫緩修例、「壽終正寢」。「和理非經歷那麼多,覺得原來以往一直堅持的做法,成效真的不大,這是為什麼我們開始接納勇武的行為。」

觀察整場風波,蘇先生很大程度說出了「和理非」心態轉變的要素。然而,「和理非」背棄「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大原則,也在有意無意間為激進抗爭推波助瀾。可以想像,當百萬計「和理非」或積極或消極地站在身後,即使對暴力行為「痛心疾首」也隱忍不發,激進示威者恐怕只會更覺得民氣可用,更有恃無恐地在暴力行為上不斷升級。後來發生的中大激戰與「理大圍城」可謂最佳註腳。

▼逃犯條例爭議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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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大台」興起 運動走向「勇武」

「和勇不分」成為反修例風波其中一個最具爭議性的議題。社會上有不少人認為,「和理非」為了政治訴求及打擊港府,不惜接受所謂的「勇武」,即使鬧市淪為戰場、 汽油彈橫飛,亦堅持「不割席」,變相縱容暴力破壞升級。

反修例風波成為社運新手法的雛模,表面上由前所未見的「無大台」模式主導,實際上牽動着運動走向的是「勇武」。多元抗爭和文宣遍地開花,由7月開始,運動不再局限於金鐘一帶,具標誌性的連濃牆與民主牆也成為黃藍對立的催化劑, 不時發生「拆牆」「護牆」衝突,雙方都有人為此流血。

「期望遍地開花可延續運動溫度,保持議題關注度。」社區關注組織「沙田一隅」召集人梁延豐為沙田區遊行申請不反對通知書時如是說。官僚的傲慢引爆民怨,終鑄成了「6.12」的暴力衝突開端,亦令整個政府團隊陷入前所未有的弱勢,一場席捲全城的政治大戰已無法回頭,整個香港墮進時代的動盪與劇變之中,而社會捲入暴力漩渦,沒有人可以成為贏家,成千上萬年輕人的青春和未來更淪為賭注,被白白犧牲。

(第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