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的發聲練習:「憧憬世界」開展成年人與中學生久違的對話
勞思恩攝影書的封面上有四個銀色金屬相角,中間沒放照片。「你可以看成是一個中文的引號。」引號內無言語,象徵沒法言喻的情感。
勞思恩選擇拍攝自己的家,她說家是棲身之處,是除了學校外長時間逗留的地方。家人不願出鏡,她鏡頭下的家盡是房間的角落、藏在傢俱罅隙間的電線又或飯桌上一碟薑絲蒸秋刀魚。難得拍到父親的背影,是全班同學作品中唯一一張人像。
「翻閱相像:攝影紙本藝術節2016」展出的攝影書,主要是「憧憬世界」攝影教育計劃的學生作品,每本都是過去一年學生在藝術家導師指導下的創作成果。今年共有十位藝術家參加計劃,每個藝術家進駐中學主持為期數月的工作坊,課程由導師自定。藝術家與中學老師合作﹐為視藝科學生「惡補」攝影。工作坊實行小班教學,勞思恩那班一共有七人,學成後每人製作一本攝影書作為畢業作品。
在連接一樓和二樓展覧空間的樓梯牆上,隱藏了羅佩盈的作品,扶手貼着她喜愛的英文語句。「她想要營造捉迷藏的概念。」導師陳泳因(Doreen)解釋。「我最喜愛的地方」是她給班上學生出的題目。當時,羅佩盈說自己沒有喜愛的地方,於是陳泳因鼓勵她用攝影創造自己的世界。
羅佩盈最終將多個不同空間重曝於同一畫面。這一張照片鐵欄背後隱約能看到唐樓舊街和球場互相交疊;另一張照片中石屎牆的黑影映出牆後的風景,形成一個個詭異的空間。
學生到底怎麽了?從攝影開始反思
牆和窗,在學生作品中重覆出現。作品多數在夜晚拍攝,拍攝場景離不開家。影像出自不同人之手,視角卻一貫地擠逼,不知是學生刻意塑造的一種藝術表現,還是不自覺亳無過濾地呈現現實。
前陣子多名學生接連自殺事件之時,陳泳因在社交媒體分享了羅佩盈一張多重曝光的照片。屋邨萬家燈火與公園草地林木互相交疊,隱身在綠林間的街燈間,猶如螢火蟲。影像重複交疊導致時空錯亂,無人能夠看清殘影是數碼合成還是玻璃倒影。作品之上,陳寫着:「以『我最鐘意的地方』為題,學生們無一個影有同人相處的地方,我們(和別人/學生們相處/影響的人們)怎麽了?」
學生到底怎麽了?這是香港所有成人都在問的問題。自2015年新學年開始,已有多名學生自殺,但三月一名二十歲中大醫科生跳樓自殺才真正開始引起公眾關注。高峰時五日之內就有四個學生結束生命。
傳媒廣泛報道引來各界關注,政府不得不做些什麽。不久,政府成立專責委員會調查,教育局局長吳克儉在緊急會議後宣佈每間學校派五千元資助,政府找來胡兆康拍電視廣告鼓勵學生,跟殘疾藝術家與離婚人士堅定地向着鏡頭說:「我得,你都得。」
結果,沒有人買帳,種種措施要不被批評是試圖用錢解決問題,要不被指消費生命鬥士,輕視學生所面對的問題。雖然學生自殺動機各有不同,但大眾話鋒隨即指向學業壓力、超時學習,轉而將矛頭直指香港過於着重競爭的教育制度。轉眼間,社會充斥着各界對學童自殺問題的爭論,唯獨欠缺一種聲音:沒有人認真問過學生需要什麽?
青春沒有自由 藝術欠缺空間
「當Doreen叫我們拍攝『我最喜愛的地方』時,我才發現我每天若不在學校,就是在家裏過。」學生高慧怡說。「我沒有時間看外面的世界,因為現在學校功課很多。」翻開攝影書銀鏡封面的第一幅照片,是一個玻璃窗上的手印,體温凝結窗外冷空氣的濕氣,折射街外彩色燈光。透過攝影,她希望讀者也能感受到她渴望離開房間,探索外面世界更廣闊的空間。從窗拍出去,更顯得室內家中與外面世界的反差。她說同輩之中,有很多人都認為學生時期沒有自由。攝影書最後一張照片,黑白照片中央有一個圈,像望遠鏡,指向窗花外的天空。我問相片想表達什麽。「我打開了窗,走出去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選擇拍攝家裏,背後其實有一個更實際的原因 –––– 方便。陳泳因說計劃中期她漸漸習慣半夜收到學生發短訊徵求意見。對中四學生來說,完成功課時通常已是深夜,最安全最容易拍攝的地方就只有自己的家。在香港,走藝術這條路從來不易。香港是「僅次於倫敦和紐約的世界第三大藝術交易中心」,但香港有的是藝術市場,藝術教育資源卻欠奉。藝術學生要面對視藝在傳統教育制度中嚴重被邊緣化。即使大部分參與「憧憬世界」的學生都是視藝生,當主科課堂和藝術科時間有衝突時,學生並沒有其他選擇。學生上工作坊上到一半被老師帶走,遲到早退都已屬閒事。計劃總監黃淑琪曾經聞說一名班主任因為學生選擇主修藝術,而將選科申請表撕成兩半,要求學生重填。滿腔藝術熱誠,在實用為先的教育制度下,無處揮霍。
由攝影到紙本 討論當代攝影命題
踏入第十一個年頭,計劃今年決定一反傳統展覧模式,不再搞嚴肅一框一相的攝影展覧,教學亦不從技術層面討論攝影,轉而着重紙本創作,讓學生一次過體驗攝影、排版及製作攝影書,從中探索影像以外的可能。
重返紙本的討論,固然是影像數碼化引發的一種反射思維,也為學生建立理解當代攝影的基礎。影像在互聯網不斷被無限複製、利用、反芻、再造,過剩的廉價影像必然會啟發藝術家對載體的批判,或是對傳統的重新審視。課堂教授觀察方法為主,着重將觀察轉化為藝術的過程,這正正打開了當代攝影各種命題,如:無鏡攝影、影像檔案及攝影裝置等。
攝影教育不再談狹義的攝影,學生也不是攝影師,而是「影像創作者(image-maker)」。計劃邀請的藝術家導師橫跨多個媒介,除了攝影師,還有雕塑家和多媒體藝術家。課堂上的討論不止於光圈快門,還觸及如何利用圖像,影像在社會的角色等議題。今年學生的作品充份反映這種哲學,運用不同物料和鋪排,學生實驗攝影媒介的表達方式,顛覆攝影既有影像為主的定義。
藝術始於生活 在創作中尋找自主
陳泳因本身主要從事影像創作,擔任導師第二年,今年她決定以「五感視像化」為課程主題。在編寫教程的時候,她就問自己:「如何在短短數月中,傳授學生一些終身受用的創作技巧。」如果現實確是有一種藝術創作不可少的技巧,那就是感受的能力。她和學生一起感受生活,透過經驗學習,增強他們對身邊事物的觸覺,提昇他們感知的敏感度。這不單對創作極其重要,也是一種生活樂趣。陳泳因說:「藝術始於生活。」。想起同學們取材家中的原因,我突然感到有點惆悵。
陳泳因將課程劃分成兩大部分。大部分時間,她集中培養學生的感知能力,以及尋求自我。每一次練習,每一次校外考察,陳逐步訓練學生對環境的敏感度,然後討論各種將感知經驗轉化為影像的方法。她曾經帶學生去超級市場買食材,在課堂上將食物仔細解構,再重新鋪排成各種奇特的雕塑。她又會叫學生分享自己近來喜歡看什麽,哪一支MV好看,最近迷上哪個instagram紅人,她逐一了解,然後和學生共同分析箇中的視覺元素。她相信這對於青少年來說尤其重要。學懂表達自己喜惡,從中意會到自身在看與不看間有一種選擇權,也算是一種自主自由。
「我最喜愛的地方」就是這個練習衍生出來的攝影習作,借練習讓學生在拍攝過程中了解自我,也讓自己進一步了解學生。至於後來學生作品反映出的孤獨和壓迫,實在是意料之外。她也不禁反問,身為成年人,與青年人共同生活與同一空間,為何我們從未出現在學生最喜愛的地方,彼此之間的交流為何如此薄弱。
展覧開幕前,「憧憬世界」邀請多位國際知名攝影師及出版團隊參觀作品,由學生親身向《攝影之聲》主編李威儀和《假》雜誌創辦人言由等前輩闡述創作概念。不少學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作品受到認真對待,也是第一次感到做藝術並非死路一條。讀藝術的人少不免要應付師長好心勸退,甚至面對雙親拼死反對。意興闌珊的之時,看到鑽研攝影還是有出路,對學生來說是一枝強心針。藝術教育除了練習,更重要的是一份肯定。
翻開郭倩婷的攝影書,一張張家居照上寫了香港流行歌詞:「沒有終點,永沒有終點,那永遠極遠」。畫面景深淺,視點很另類——全是躺着拍攝的。她喜歡躺着聽歌。「有時會覺得很無助,因為很忙,時間永遠不夠。」一頁頁揭開,家居景像周圍漸漸畫滿了色彩繽紛的圖案。我好奇地問這是不是刻意營造的氣氛。她平淡回答道:「沒有。一開始沒有想過,只是攝影書做到最後,我發覺其實事情並不是我想像中那麽差。」
翻閱相像:攝影紙本藝術節2016展覽開放至五月二十九日(日)。
「憧憬世界」攝影教育計劃由何鴻毅家族基金於2005年創辦,2013年,基金將「憧憬世界」的營運工作交由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啟德」研究與發展中心執行。「憧憬世界」致力為青少年和不同社群締造一個饒富創意及趣味的學習環境,讓他們透過攝影表達自我。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往往被既有的影像設下了框框。我們希望鼓勵人們能以新的視角觀察和體會身邊的事物,建立自身與家庭、社區、文化、社會環境的聯繫。我們透過不同的工作坊,從廣義的角度去定義攝影,讓青少年以至大眾利用這媒介進行不同的探索,啟發他們的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