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己之力拉高了中文Rap的門檻 小老虎:即興是一種生活方式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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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舌歌手小老虎自2020年疫情起,每天與5個陌生人視頻通話,用即興的方式,互相抒發苦悶和壓抑。有人説自己疫情被困的經歷,有人説與父親的代際矛盾,也有人説從未經歷過的愛情。

去年疫情好轉時,他邀請這些人來到自己的線下演出,勻出一小時時間,讓他們——公務員、體育老師、程序員,各行各業,説出自己的故事。「我很在乎表達本身,特別是因為疫情,人與人之間產生了猜疑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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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長大的小老虎今年36歲,十多年前已經拿下全國説唱比賽的多個冠軍,是中文嘻哈圈的絕對「老炮兒」。當別人的歌詞依然寫豪車、鈔票、女人時,他改編《老殘遊記》、用蘇軾的文、引里爾克的詩......「以一己之力拉高了中文説唱的門檻。」「眾人在説唱,他在藝術」。

如今小老虎生活在上海,我們曾跟隨他從北京的演出到上海的家,看他如何與人「眼睛看着眼睛,分享一些故事,形成一團篝火。」

小老虎|說一切

小老虎和陌生人連線(一条提供)

2020年,小老虎做了件新鮮事兒。當時他因為疫情被困在日本,與朋友開發了一個小程序——數據庫會隨機彈出一些詞語和圖片,任何人都可以根據這些信息即興説唱。沒多久,他就收到了1萬多個demo。

每天一起牀他就開始視頻連線,「來吧,説什麼都行。」面對屏幕,藉由彼此的眼睛,他與陌生人一塊即興説唱。

屏幕一亮,對面是一張張陌生的臉,有的人被困在房間睡眼惺忪,還頂着亂糟糟的頭髮,脱口而出:「如果我不是我,我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鷹。雖然我的頭上是侷限的天空,但這絲毫不影響我變成一杆秤,自己稱重,來換取人間的公平。」

這場「説唱運動」延伸到了線下。去年開始每場演出結束,小老虎會放下麥克風坐在一旁,播放伴奏,邀請台下的觀眾上來拿起他的話筒,説上一段。

押不押韻,沒多大關係;合不上beat,也照樣有人歡呼,「比起自己,我現在更關心別人的故事、普通人的即興表達。」只要是真誠地、即興地、肆意地説出你的故事。

做了十多年的説唱歌手,比起説話,小老虎走路反倒更快一點。一米八八的個頭,他走在路上氣場很足,但天上的鴿羣、飄落的黃葉、路邊的花,或者是街口熱情的大爺大媽,總能讓他停下來,「鴿子就是天上的浪花」發出一聲感嘆,或者和街坊聊上幾句,再大步流星地走起來。

從北歐神話到張愛玲散文,從法國哲學到印度音樂,從南非的美食到深海探險,小老虎的閲讀量與知識面都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廣博得多,也讓人不難理解他被稱作中文説唱界「一股清流」的原因。

小老虎的歌詞裏, 有瀟灑不羈的俠情,「第一杯敬萬古江河,第二杯敬所有流離失所。」(《逍遙客》);有細膩温潤的表述,「女人啊,怎可以回回受到傷害,卻仍能一次次地化為繃帶。」(《女人啊》);有生動的戲謔,「我愛的城市變得越來越髒,比滷煮還渾濁,比炒肝還香。」(《北京咳嗽》);也有天馬行空的浪漫,「我們的喘息很湍急,一千顆流星落在我們的嘴裏。」(《一個押韻壓死一百個傻瓜》)小老虎的創造力也遠遠不止寫好歌詞那麼簡單。

小老虎的一次突發奇想——將歌詞寫在落葉上,拍成了《一走了之》的MV(一条提供)

近一年,他興致勃勃地編寫了好幾場舞台劇;和上海交響樂團排演音樂劇;與不同的藝術家們跨界合作,做雕塑,也做展覽。「我想做些更有意義的事兒,去重新建立起人與人的聯繫,給到人安慰。」

以下是小老虎的自述。

2017年之後,隨着一些綜藝節目的播出,説唱音樂在大眾視野裏火了。演出完找我拍照的人變多了一些。我開始很反感,後來我説:你要想找我合影也可以,你現在freestyle一段——説説你是誰;説説你的鞋為什麼髒了;或者説説,你怎麼認識你身邊這個女孩的。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會拿起手機來記錄普通人的freestyle,這讓我漸漸地相信:其實説唱,就是在當下把你最充沛的感情説出來。

小老虎和朋友開發的説一切小程序(一条提供)

趕上了疫情,我也被困在日本回不來。那時候我迫切想知道國內的大家的生活狀態,也相信很多人與我一樣,有着強烈的表達慾望。於是我便用「説一切」這個小程序,當做彼此交流的一個管道。

小老虎和來自甘肅的「阿禾」連線(一条提供)

有個叫做阿禾的男孩讓我印象很深刻。打開攝像頭,他在甘肅臨夏的老家,身後是廣闊的玉米田。我們以「泥土」為話題,他脱口而出:「什麼渣來渣去,不過都是泥土,男人和女人被栽在地裏,然後和大家去融為一體。就這樣,我們全部都化成了一灘淤泥。和在一起,攪和攪和,還能夠繼續塑形。」

還沒有經歷過愛情的他,把愛比作泥土,簡直太浪漫了。

有個叫燃冰的小夥子,是給我感覺有點羞澀又滿腹才華的男孩。我問:「遇到一個你喜歡的女孩,你會如何搭訕?」他説:「在我面前的漂亮姑娘,我想要加你的微信,雖然現在這空氣已經把我封印,不管我是什麼星座,現在我們遇見,就像是我翻過一個又一個瞬間,我拿着相機,把你記錄在我的膠片。」十幾秒裏,他的大腦高速運轉,他的嘴巴説出了最真實的想法。

我聆聽到了很多陌生朋友們當時的生活狀態和對世界的看法,也讓自己孤獨的生活有了跟別人分享的出口。而這個計劃也被保留了下來。現在,我的每場演出,總會約定俗成會有這麼個項目。每場都至少有二三十個人上台來「説一切」。大家都不是專業的説唱歌手,頂多是愛好者,有大學生、體育解説員、程序員、公務員。

01 讓我的演出成為聚集人與人的一團篝火

有次,有個女孩上台,在她之前上台的,是一個挺酷的爸爸帶着自己的女兒上來説了一段。女孩説自己很羨慕這樣的親子關係,她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當時意向考美院,但父母説你非要學畫畫我們就自殺。

這時候,台下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鼓勵和支持:你可以!你可以!想去學就去學!

「説一切」的觀眾們(一条提供)

她説着説着哭了,那一刻我也挺感動的。大家並非像網絡上的那樣,對陌生人漠不關心,甚至惡語相加。在現實中面對面,當一個人這麼真誠地説出自己的故事,收穫到的是這樣美好的善意。

還有正在備孕的準媽媽,有喜歡音樂的大學生,還有一位詩集已經售空的年輕詩人。她説,「寫詩就像在月光下面跳舞,讓人忘記軀殼」「表達是想被記入歷史,不想被虛無淹沒」。她下台的時候,現場響起了掌聲。

説唱十多年,相比我自己還能去表達什麼,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普通人的即興。

前些日子,我跟好朋友土摩托聊天,他説,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有兩件事很重要:第一個是語言。因為語言能夠促進人和人的交流,促進大腦生長,創造力可以達到飛躍。第二個是火。不僅是因為火可以驅趕黑暗,把食物烤熟。更重要的是,人們坐在篝火邊,促成了人和人的交流,也就促成了新的創造。

在這個越來越虛擬的時代,大家交流大都通過網絡,人和人之間出現了更多的猜疑和恐懼。或許就是因為我們的DNA裏對這把篝火、對人與人真實地聚在一起併產生聯繫的渴望沒有得到真正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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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大家一起吃飯、去酒吧、看演出,聚在一起,其實都是對這把篝火的一種延續。這寫在了人們的DNA裏。

小老虎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出(一条提供)

我的演出也是想點起一把篝火。也許在某些時刻,台下的人能被這樣的交流打動,勾連到他們心中敏感的地方。

在北京演出完,有個女孩和我説,她當時因為疫情在日本被困了一年多。有些在被困期間她反覆聽的段落,在現場聽到的時候,有想流淚的衝動。如果我能夠通過説唱演出,去發生情感的共振,給到人安慰,這樣就很好。

02 即興是一種生活方式

我剛開始接觸説唱音樂是2002年左右,它遠沒有現在那麼時髦,但也更真誠。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體會到了飛速運轉的大腦和有點失控、又要去操控的嘴巴之間的張力。在現實社會里,大家很容易在表達前思量太多,心口不一,甚至語焉不詳。但即興説唱就很直接,也沒有時間去掩飾什麼。嘴巴走在大腦前面的時候,説出的話才最真實,這種感覺真的很爽!

現在的説唱比賽大家只説着俏皮話,或者追求所謂的爆點,單押、雙押什麼的,有些甚至變成純粹的人身攻擊。大眾視野裏,也固化地認為它要拽、帥、燥,要能動起來,需要有身體性的快感。這些對我來説都沒有那麼重要。

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在説話,底下人在聽,眼睛看着眼睛,分享一些故事。單純用言語就把別人帶離到另個空間去,脱離此刻的現實。

小老虎通過旅行,越來越相信即興。(一条提供)

音樂曾把我帶到了很多地方,疫情前我到處旅行:秘魯、南非、歐洲、日本、美國……認識了很多當地的朋友,當然我可以選擇回家醖釀半年,再把這一切寫下來,但更直接的方式是馬上説出來,把最充沛的情感留在那裏,讓當時的人能接收到。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越來越相信即興,相比於一個音樂上的概念,它更是一種生活方式,你把每分每秒的生活都當成素材,不做太多的預設。

以前我也是那種人,定好每天的行程,要確定一定能找到一張舒適的牀,樓下一定有咖啡館,甚至説周邊有什麼飯館,城市裏有什麼著名的地方,在半個月前我就已經知道了。

或者要跟一個女孩兒約會,去之前你已經打了退堂鼓,你在想:會有意思嗎?她無非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她想幹什麼,也許我們會談論什麼?這是個什麼樣的晚上?

但是,是這樣嗎?現實生活至少對我而言遠遠不是這樣的。生活最有意思的就是這些「意外」了,而即興就是通向這些意外的,那種快樂絕對不比多掙點錢,吃個好吃的要差,是一種很高級的快樂。

 童年小老虎(一条提供)

03 森林裏有大樹,也讓有胡亂生長的蘑菇

我屬虎,有人説我一會像個小孩兒,一會又看起來很老,所以這名字挺好——小老虎,又小又老都在一個名字裏。

我在北京胡同里長大,那時候從胡同這頭到那頭,大概會經過十幾個不同的店鋪:樂器店、眼鏡店、玩具店、酒吧、Livehouse。遇到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人,可以一直打招呼,在這聽會音樂,在那挑兩件衣服,喝杯酒。

那時候不像現在,大家的喜好都那麼細分,甚至還會因此有鄙視鏈,現在這個城市太過嚴肅甚至嚴苛,對創造力不太友好。

兩年前小老虎搬到了上海(一条提供)
兩年前小老虎搬到了上海(一条提供)

於是兩年前,我搬到了上海,更愛出門散步了。有時候創作遇到了一些瓶頸,我就出去散步,走了二、三個小時,突然到哪個地方想出來了,就掏出手機來記一筆。

住在這個房子也是因為就在市中心,當時我找一上海朋友陪我看的房,租金也不便宜,我説「貴」,他説「值」,我説「行」!為了這個城市來的,就得住在這個城市最中心的地方,不然還有什麼意思。我很清楚的是,創造力,可能是我一直在乎,也越來越在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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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張個人唱片《Juliana》,是小老虎在鼓樓東大街撿來的啤酒瓶子,把它們刷乾淨,填上一些海砂,塞上一封手寫的信,既是一張唱片,也是個漂流瓶。買到了之後,可以在信的背面寫些什麼,給他寄回去。

第二張專輯《逍遙客》,是塊可以綁在頭上的頭巾,也是一張棋盤。如果兩個人都有這張專輯,遇到了就可以鋪開專輯對弈。希望聽眾也可以認識彼此,交上朋友。

小老虎和好朋友雷磊、李星宇合作的專輯《嘿!流行音樂》也是一本漫畫書:把歌詞寫在食物的發票上,病歷本上,或者寫在登機牌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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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們仨還把專輯做成了雞蛋,每個蛋都是親手拿紙粘土捏出來的,其中有一顆雞藏着神秘的紙條,只有通過它才可以聆聽這個專輯。

2021年小老虎的專輯《火中的鳥鳴》,同時也是與藝術家小龍花合作的雕塑(一条提供)

這麼些年,我出過CD、磁帶、黑膠唱片,它們都好像是已經在音樂傳播歷史中被淘汰的介質。但是,我可能還是會繼續做這些能實實在在被人拿在手裏的作品。

我一直是獨立音樂人,沒簽公司,這些年也有一些唱片公司來找我,要幫助我來規劃和發展。我得到的大多數評價是:你是個亂七八糟的傢伙,剛干點這,又那樣了。他們會總結我有什麼樣的歌詞風格,適合什麼旋律的走向,「這首歌火了,你該沿着這個風格再寫幾首。」

但我不太在意,胡亂地長,就長成了我今天這個樣子。

説唱音樂是非常個人化的,對和我同時代成長起來的中國孩子來説,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是非常重要的:去關注自己的生命,用音樂去建立自己的審美,去表達自己的意見。

就好像森林長了很多大樹,蔭涼的地方就會更多,應該長出更多蘑菇。但現在,蘑菇越來越少,全是一棵棵禿樹,這我覺得不太好。我之前有首歌叫《像是要徹底荒唐下去似的》,我覺得,就這麼荒唐下去、肆意生長也不錯,不要被修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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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做了場展覽,展覽的題目是我取的——《小老虎是由什麼構成的?》換句話説,什麼是我真正在乎的?

是用來閲讀的眼睛,是用來説唱的嘴巴,是聆聽他人的耳朵,是外出旅行的腿腳。也是我伸出去的手,用來握住另一隻陌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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