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要解決以巴衝突,就先要「解決」內塔尼亞胡

撰文:葉德豪
出版:更新:

動員36萬後備軍人參戰至今已兩個星期,以色列對於加沙走廊(Gaza Strip)預期中的大型地面進攻依然未有發生,大量坦克、軍人都在加沙周圍戒備等候。期間,以軍持續對加沙進行空襲,至今已造成近五千人死亡,而北部與黎巴嫩接壤的邊境亦持續出現交火,鄰近的以色列村莊需要疏散避戰,同時以色列亦在10月22日首次向在約旦河西岸發動空襲,擊中一家被指地底有哈馬斯計劃用於發動攻擊設施的清真寺。以巴衝突的走向依然處在一個不定確的狀態之中。

以色列政府對於地面進攻的遲疑不決,當中原因眾多

首先是哈馬斯手上至少200位多國籍人質的問題。10月20日,在卡塔爾的調解之下,哈馬斯首次釋放了兩位美國籍人質同家人團聚,向外界表明透過談判讓人質獲釋是有可能的。CNN和《紐約時報》22日就報道指拜登(Joe Biden)當局正在向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政府施壓,要求以色列押後地面進攻,騰出更多時間來進行釋放人質的談判。

相關壓力也不只是來自國外。22日,以籍人質的家屬就同以色列總統赫爾佐格(Isaac Herzog)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的會晤,施壓以色列政府更進取地尋求哈馬斯釋放人質--特別是在21日哈馬斯指控以色列不願接收更多的人質,暗示企圖讓局勢惡化下去的是以色列之後(以方否認此事)。而自7日哈馬斯越境襲擊發生之後,一群以籍人質家屬就聚集在特拉維夫的軍方總部外面,要求政府透過談判換取人質獲釋。

巴勒斯坦激進組織哈馬斯發言人烏拜達2023年10月20日表示,他們「出於人道主義原因」釋放兩名美國女人質。她們分別是拉阿南(Judith Tai Raanan,右)與其女兒納塔莉(Natalie Shoshana Raanan,左)。圖為21日兩人在一個未被說明的地點,與美國總統拜登通電話。(US Embassy Jerusalem via X/Handout via REUTERS )

其次,是局勢升級的風險。黎巴嫩真主黨已威脅過如果以色列進攻加沙將參戰。就算撇開以軍能否抵禦兩線作戰的問題,人們其實不難想像真主黨參戰可能會引發的局勢嚴重升級:手握十數萬枚飛彈的真主黨將會對以色列相對安全、離加沙較遠的核心地帶構成重大威脅,其大舉攻擊以色列,將會引發以色列對於黎巴嫩和敘利亞目標的預防性攻擊,甚至會對真主黨背後支持者伊朗採取武力行動,而伊朗的強硬派則有可能策動區內所有親伊武裝加入(按:也門的胡塞組織已曾向以色列方向射飛彈和發動無人機),或者親自出馬,到時候美國就不能不介入,造成美伊的直接衝突。

其三,人口密集、民眾無路可退的加沙易守難攻,城市戰風險極高。以軍在2014年對上一次地面進攻加沙之時就曾在短短兩天作戰損失13名士兵,而當時以軍的目標還不是像這次般要消滅哈馬斯,而只是削弱其實力。

比對近年的攻城戰,如2016至2017年的伊拉克摩蘇爾(Mosul)清掃伊斯蘭國(ISIS)之役,又或者是2022年俄軍在烏克蘭的馬里烏波爾(Mariupol)之役,加沙的情勢更為艱難:不同於摩蘇爾,加沙民眾無路可退,軍民難辯的情況更為嚴重,但在摩蘇爾,盟軍也造成上萬平民死亡、將包括數百年歷史古跡在內的城市建築都炸成頹垣敗瓦才能清除ISIS,自己也付上了上萬軍人的生命代價。而在馬里烏波爾,守軍沒有像加沙般長達500公里的地道、沒有哈馬斯為應對地面進攻的長年物資軍火準備,俄軍也要將城市大體炸得破爛,殺死數千至上萬不等平民,最後才能在守軍被命令投降後取得馬里烏波爾的控制權。摩蘇爾之役用了9月個時間,馬里烏波爾之役則用了近3個月時間。

以巴戰爭:圖為10月23日,加沙北部一處遭以色列空襲的建築物殘骸。在城市戰爭之中,這些頹垣敗瓦將成為哈馬斯用來伏擊以軍的重要資源。(Reuters)

其四,如果地面進攻加沙讓以色列陷入長期作戰的話,其經濟將會受到嚴重打擊。畢竟30多萬名後備軍人本身也是重要的勞動力,長期投入作戰將荒廢生產,而以軍持續在加沙殺害平民也可能引來其他國家的經濟制裁。50年前的贖罪日戰爭後,以色列就曾多年陷入衰退。

其五,進攻加沙所造成的人道災難,最終可能會使以色列被主流西方國家孤立。在聯合國安理會中,美國如今已是以色列「唯一」的保護傘,獨力反對連其他西方國家也不敢公開反對休戰呼籲;美、加、法、德、意、英六國領袖22日通話也強調以色列對「恐怖主義」行使自衛權之時也需要遵守國際人道主義法律,包括保護平民安全;歐盟外交專員博雷利(Josep Borrell)23日也加入了呼籲人道休戰的行列。

雖然21、22日一連兩日都有人道救援物質從埃及進入加沙,但這總共34架貨櫃車的物資顯然不足加沙230萬人的需要。此刻的加沙已在人道災難之中,地面進攻只會加重慘況。

圖為載有人道救援物資的貨車10月22日通過拉法過境點(Rafah border crossing)。(Reuters)

如今西方國家口上雖然繼續支持以色列,卻似乎都在拉住以色列政府,希望以方「三思而後行」。希臘總理、荷蘭總理和法國總統23、24日都將各自分別訪問以色列。由於地面進攻加沙有可能讓以色列主要城市受到區內武裝組織的攻擊,只要外國政要身在以色列,地面進攻就無可避免要被押後。

其六,以色列至今也未能提出一個沒有哈馬斯的加沙方案。其國防部長加蘭特(Yoav Gallant)20日雖然提出了進軍「三步曲」,先空襲和地面清掃哈馬斯人員和基建,繼而以低烈度軍事行動消滅殘留的反抗力量。但在最後一步,加蘭特只稱要在加沙建立一個能保證不再對以色列構成威脅的安全權力機構,但人們都難以想像這個權力機構由誰來主理--是以軍長期佔領?是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是聯合國?是其中東國家?各個選項都有各自不可行之處。

根據多個英語媒體的報道,目前主張速戰速決,甚至對真主黨等勢力先發制人的是防長加蘭特(按:他自己也承認加沙軍事行動需要一至三個月時間),而猶疑不決的則是內塔尼亞胡。

國防部長集中軍事,不必考慮上述的眾多政治或經濟困難,其主戰主張是可以理解的。但內塔尼亞胡的遲疑,也不是全然出自上述各種地面進攻加沙的風險和代價,也包括其個人政治存亡的考量。

2023年10月22日, 國防部長加蘭特(Yoav Gallant)視察在特拉維夫的空軍指揮中心。(Defense Ministry)

真的能陣前換將嗎?

單是10月7日的哈馬斯突襲,和過去十數年巴勒斯坦政策的失敗,已足以讓內塔尼亞胡下台(下台之後,他將要面對多宗貪腐官司)。如今,坐在首位的仍然是他,主要原因就是以色列正處國難當前的震撼期,未有陣前換將之意(按:雖然有包括以軍前總參謀長在內的人物都正要求內塔尼亞胡即時下台)。但多數以色列人都認為戰爭結束後,內塔尼亞胡應該交出總理位子。

單純從政治考慮上看,如果以軍速戰速決成功,「解決」了哈馬斯和其他巴勒斯坦激進武裝,同時被「解決」的將會是內塔尼亞胡自己;如果以軍行動因上述種種原因而陷入泥沼甚至失敗告終,要負上責任的也是內塔尼亞胡自己。在這種兩難之中,內塔尼亞胡此刻確實有猶疑不決的政治誘因。

事實上,以色列的輿論已經留意到內塔尼亞胡的「私心」。例如在拜登到訪之時,他就出手攔住總統赫爾佐格,讓他自己成為第一個與拜登擁抱拍照的人物;同時也有人質疑內塔尼亞胡在面見哈馬斯人質家屬之時,在家屬之中安插了自己的支持者。

10月18日,拜登正要下機之際,內塔尼亞胡單手攔住想要上前的總統赫爾佐格。(Reuters)

要解決此刻的以巴衝突,以色列要首先「解決」的大概是內塔尼亞胡。

換走內塔尼亞胡,當然不等於支持強硬的軍事行動,而是要為以巴問題的解決方案擴展出更大的空間,特別是要為加沙人同西岸巴勒斯坦人提供一個哈馬斯式武力抗爭路線的替代選項。

近半年來,由前國防部長甘茨(Benny Gantz)領導的國家團結(National Unity)黨派同盟在民調上已一直領先內塔尼亞胡的利庫德集團(Likud),此情在哈馬斯10月7日發動攻擊後尤甚,如果此刻大選,新一屆的以色列政府將會由(相對)溫和派組成。

而甘茨在前屆貝內特(Naftali Bennett)政府之中也是較為願意向巴勒斯坦自治政府進行談判的政客,可以說是一個務實的主談派,多次跟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Mahmoud Abbas)見面。他雖然公開否定基於1967年邊界的「兩國方案」,卻主張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要尋求一個「兩個實體方案」(two-entity solution),表明巴勒斯坦主權問題和以色列安全問題要一同解決。

10月20日公布的一項民調顯示,有48%受訪者認為甘茨會是更佳的總理人選,只有28%受訪者對內塔尼亞胡有同一意見。(Reuters)

相較之下,內塔尼亞胡過去十多年的路線則是認為以色列安全問題可以在擱置巴勒斯坦主權問題的同時得到解決。

雖然此刻甘茨已經加入了內塔尼亞胡的戰時內閣,但這很可能是內塔尼亞胡尋找「代罪羔羊」的部署。

在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期間,當時作為第二大黨領袖的甘茨就曾在「國難當前」被內塔尼亞胡說服組成聯盟政府,導致甘茨旗下勢力四分五裂,而內塔尼亞胡其後更利用此形勢撕毀聯盟協定,提前大選,使甘茨身陷選舉失敗。歷史可能正在重演。

降前換將當然有其政治困難,但如果以色列內部無人敢試,以巴問題可能又會再錯過一次由災難帶來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