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以巴衝突幸災樂禍? 其實普京也不想「贏了烏克蘭卻輸了中東」
哈馬斯與以色列的衝突發展至今,已經進入大國外交與斡旋階段。
首先是美國。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雖在事發之初立場強硬,表示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堅若磐石」,但從華盛頓的實際行動來看,美國顯然不願戰火擴大,因此迅速派去了航母戰鬥群,目的便是恫嚇哈馬斯(Hamas)背後的伊朗,避免事態惡化成「以伊戰爭」,干擾美國撤出中東的軍事進程。
與此同時,美國也擔憂以色列報復過火,會讓美國蒙上「支持屠殺」的陰影,所以拜登又發聲表示「以色列佔領加沙將是重大錯誤,哈馬斯不代表每一個巴勒斯坦人」,明顯是要勸阻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不要對加沙地帶(Gaza Strip)發動地面攻勢。10月18日,拜登在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之後飛抵以色列,美國顯然會繼續對局勢發揮影響力。
接著是歐洲各國。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強烈譴責哈馬斯,同時禁止「支持巴勒斯坦」的相關集會,並在法國發生多起恐襲後,宣布將在未來幾周出訪以色列;德國總理朔爾茨(Olaf Scholz)則在17日飛抵以色列,是衝突之後首位訪以的西方領導人,並且闡明了三大重點:「以色列安全是德國的國家利益」、「如果伊朗干涉,這將是嚴重且不可原諒的錯誤」、「讓人道援助進入加沙」,其實就與美國立場相去不遠。
再來是中國。北京的立場基本上就與聯合國類似,在呼籲以巴重回「兩國方案」的談判後,力勸各方停火止戰。中國外長王毅先是與美國的布林肯通話,接著又與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Faisal bin Farhan)、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Hossein Amir-Abdollahian)、土耳其外長費丹(Hakan Fidan)各自通話,希望促進衝突的「政治解決」,中方也派遣中東事務特使翟雋出訪各國。
而各方的積極行動,也讓外界對一國的動向產生好奇:與美國、歐盟、聯合國同為以巴問題「中東四方」(Quartet on the Middle East)的俄羅斯,究竟如何看待這次衝突?是否也會進場斡旋?
俄羅斯的複雜角色
其實衝突爆發至今,俄羅斯也不乏停火呼籲,例如普京(Vladimir Putin)便在10月11日表示,「無論如何都要避免衝突擴大。因為如果這種情況發生,則將對整個國際局勢產生影響,而不是僅僅局限在這一地區」、「我認為,現在需要做的不在軍事方面,而是外交。需要尋求結束敵對行動的實際辦法,而且是越早越好。這是第一點。第二點,重返談判進程,這一進程本身須為包括巴勒斯坦人在內的各方所接受。」
而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也在10月16日表決俄羅斯提出的決議草案,內容呼籲以色列和哈馬斯立即實行持久、受到全面尊重的人道主義停火;譴責針對平民的一切暴力和敵對行動,以及一切恐怖主義行為;呼籲安全釋放所有人質;呼籲人道人員不受阻礙地提供和分配援助,包括食品、燃料和醫療,並為有需要的平民安全疏散創造條件。只是最後草案沒能獲得至少9票贊成,宣告流產。
但即便俄羅斯已有前述表態,仍有不少分析認為,普京其實樂見衝突的擴大與惡化,因為這一發展有助轉移外界對俄烏戰爭的關注,也可能伴隨交火烈度的提高、以色列軍備需求的上升,影響美國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讓俄軍獲得「進攻契機」。
平心而論,這一敘事有其道理,以巴衝突確實瓜分了俄烏戰爭的關注度,如果事件進一步上升為以色列與伊朗的戰爭,美國就勢必要增加在中東的軍事挹注,對烏克蘭的兼顧自然不如以往。但俄烏戰場並非普京決策此事的唯一考量,作為俄羅斯總統,普京不只要顧及烏克蘭,也要衡量國家在中東的全盤利益。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的國力大不如前,影響力也大幅衰退,但莫斯科依舊希望經緯中東。從現實發展來看,俄羅斯在中東主要有三大目標:第一,維持在敘利亞的戰略支點,以此為核心輻射在中東的影響力;第二,防止中東動盪影響中亞、高加索等前蘇聯空間,也就是俄羅斯的傳統勢力範圍;第三,抗衡後冷戰時代的美國單邊主義。
而伴隨上述目標的推進,俄羅斯的中東影響力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後大幅上升,並且牽引出一系列區域情勢的變化:原本搖搖欲墜的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在俄羅斯的軍事支持下轉危為安,導致美國與海灣國家顛覆大馬士革的目標功敗垂成,美國最後選擇自敘利亞撤軍、但保留了對庫爾德武裝的支持;沙特則視俄羅斯為區域內的有力參與者,開始調整對俄互動,2023年沙特推動與敘利亞的復交進程,便是由俄羅斯居中斡旋;土耳其有意打擊敘北的庫爾德武裝,只能與俄羅斯相互協調;伊朗希望維持在敘利亞的軍事存在,也必須要與俄羅斯密切溝通及合作。
而在錯綜複雜的局面中,以色列同樣看到了俄羅斯的存在;有趣的是,普京並未受蘇聯時期「援阿疏以」的政策慣性框限,而是希望能與以色列保持「特殊關係」。早在2005年,普京便歷史性出訪以色列,成為蘇聯以來第一個訪問以色列的俄羅斯領導人,並稱以色列是一個與俄羅斯擁有共同利益和悠久合作歷史的「特殊國家」,希望雙方能擱置分歧、謀求合作。
這一特點在俄羅斯介入敘利亞內戰後更加明顯。直觀上來說,俄羅斯與伊朗在敘利亞具有共同利益,俄方應會選擇協助伊朗、共抗以色列,但莫斯科的實際操作並非如此:俄羅斯有時會默許以色列借敘利亞領空打擊地面目標,例如伊朗的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少數敘利亞政府軍的軍事設施等;此外,俄羅斯同樣會告知伊朗,必須約束IRGC與真主黨在敘利亞南部的行動,避免進一步激怒以色列。
對俄羅斯來說,其與伊朗在敘利亞合作是真,想與以色列保持互動也是真,一來雙方在反恐上存在合作空間,二來兩國都有意提升彼此的經貿互動,三來以色列是俄羅斯對美溝通的重要渠道,這一點從2022年3月以色列協助斡旋俄烏戰爭一事,便可窺知一二。而以色列也想維繫與俄羅斯的「特殊關係」,以俄烏戰爭為例,自衝突爆發以來,以色列始終不軍援烏克蘭、不參與對俄制裁,甚至還在部分聯合國「譴俄議案」表決中投下反對票,明顯與西方各國不同調。
正因如此,從區域互動的視角來看,以巴衝突的擴大雖可能利好俄軍,卻也會牽動俄羅斯與伊朗、以色列的特殊關係,一旦衝突升級引發美國的軍事介入,便可能傷及伊朗、波及俄羅斯在敘利亞的多年經營,同時推升美以關係、影響莫斯科長年在特拉維夫、德黑蘭之間的微妙平衡,普京未必樂見。
俄羅斯如何處理以巴問題
此外聚焦俄羅斯內部討論,也可以觀察到輿論在以巴衝突上的複雜考量。
首先,基於許多以色列移民者來自俄羅斯的歷史因素,俄羅斯境內存在不少支持以色列的社群網絡;而俄羅斯曾飽受車臣恐怖主義滋擾的過去,也讓部分輿論慣以「穆斯林恐襲」的單一維度來理解複雜的以巴衝突,認為以色列就與俄羅斯一樣,是抵抗伊斯蘭激進主義和恐怖主義的政治地理前線,故而會對以色列報以同情,同時對巴勒斯坦投以敵視目光。
整體來看,俄羅斯親以社群的立場有一核心重點:反對「兩國方案」等和平進程。在這些人看來,和平進程不切實際,與巴勒斯坦進行談判根本沒意義,巴勒斯坦建國更是無助俄羅斯國家利益,倒是強化與以色列的政經關係還比較實在。這一觀點在俄羅斯的猶太社群頗有市場,而後者在自由派、知識界的影響力不小,導致以色列在俄羅斯常被描繪為「文明國家」的理想狀態。
當然俄羅斯也有親巴勒斯坦的輿論,其中一個陣營便是「歐亞主義」(Eurasianism)。這一意識形態對美歐為首的「西方陣營」懷抱敵意,連帶也不喜歡美國扶持的以色列,並稱猶太人「刻意傳播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恐怖主義形象」,目的就是「要摧毀俄羅斯並破壞其與伊斯蘭世界的傳統聯繫」。而在以巴問題上,歐亞主義者往往認為,巴勒斯坦獨立鬥爭不只關乎人民的合法權利,也是俄羅斯實現「彌賽亞使命」的機會:通過支持巴勒斯坦獨立,俄羅斯能在聖地展演東正教民族的神聖存在。
而俄羅斯共產黨及其所屬的媒體、文化組織,也是巴勒斯坦的傳統支持者。這一現象主要還是歷史的回聲,畢竟「反以色列」曾是蘇聯的宣傳重點,俄共當然承繼了舊日模式,持續譴責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的侵略,以及諸多違反國際法的不人道行為,同時直指美國要為以巴悲劇負責。
而不論是親以或親巴團體,雙方在俄羅斯內部都有不小聲量,也各有要員在政治界、知識界、文化界、傳媒界,再加上前述的俄羅斯中東布局考量,都使得莫斯科在面對以巴衝突時,會傾向採取以下立場:不推動問題的最終解決,而是以凍結衝突為最高目標。
首先,如果要推動問題的最終解決,那麼不是走向「兩國方案」就是以色列徹底併吞巴勒斯坦,但前者要強制大量猶太人離開現有定居點,來讓以巴邊界回到1967年,如此一來不僅當今以色列政府「恕難從命」,俄羅斯內部的親以派系派也將頗有微詞;後者則諭示以色列會進一步強化對約旦河西岸的控制,同時解除加沙地帶的各種武裝,顯然會受國際輿論的批評,俄羅斯內部親巴派系也不會善罷甘休,且有鑑於伊朗與哈馬斯的特殊關係,德黑蘭也不會坐視這一情況發生,如果最後導致伊以交火、德黑蘭與特拉維夫的矛盾進一步激化,又可能影響俄羅斯的中東布局。
因此左右權衡下,凍結衝突才是俄羅斯面對以巴問題的核心立場,只是基於政治正確,莫斯科還是會呼籲要「重返巴勒斯坦人也能接受的談判進程」。以2020年特朗普(Donald Trump)提出的「和平計劃」為例,內塔尼亞胡特地前往莫斯科會見普京,後者雖不特別反對計劃,卻也表示巴勒斯坦應該參與,但這其實就意味著計劃破局,因為以色列不太可能歸還已經佔領的非法定居點,巴勒斯坦自然不會點頭;只是與此同時,俄羅斯也沒有就以色列非法定居點的持續擴張,來為巴勒斯坦人討公道,其國家機構甚至還與定居點上的猶太機構持續展開合作。
歸根結柢,莫斯科的立場其實就是聯合國與美國的混合體:與以色列維持實質的特殊互動,但在官方口徑上呼籲雙方重返談判桌,只是所謂「重返談判進程」並不意味推動問題的最終解決,因為俄羅斯同以色列的特殊關係、俄羅斯內部的親以社群必然發揮阻卻作用,而俄羅斯作為長年奉行現實主義的大國,也不會如此天真。不過其與美國的最大差別在於,俄羅斯不會在以巴衝突爆發後高調支持以色列、提供軍援,因為莫斯科並不樂見伊以矛盾的升級,而是更希望各方安於現狀,以免損及自己在中東的經營,更不要說如今俄軍正深陷烏克蘭戰場,一旦伊朗在敘面臨美以聯軍,俄軍又分身乏術,其結局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俄羅斯此次「重返談判進程」的表態或許為虛,但「無論如何都要避免衝突擴大」的立場應該是真。作為俄烏戰爭發起方,普京當然想儘早結束烏克蘭戰事,但作為負責任的俄羅斯領導人,普京顯然不想「贏了烏克蘭」卻「輸了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