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搖擺國家」,多極化世界的第三勢力?
這個世界除了大國角逐,還有沒有可能出現第三極力量?
在這個問題上,越來越多的中等國家開始給出自己的答案。特別是俄烏衝突後,巴西、印度、土耳其不斷發聲,施加影響力。他們的崛起,也引起了歐美傳統強國的關注。
近日,美國智庫「德國馬歇爾基金會」發佈報告《全球秩序變化中的聯盟:重新思考與全球搖擺國家的跨大西洋接觸》,將巴西、印度、印尼、沙特阿拉伯、南非、土耳其稱為「全球搖擺國家」,視之為西方、中俄兩大「陣營」之外的新興力量。
這一報告的出爐,印證了傳統大國(及其集團之外)之外新興國家正在得到國際社會的進一步重視。這些「全球搖擺國家」不僅尋求獨立的發展與外交政策,不願意選邊站隊,而且希望在國際體系中有更大的話語權和影響力。
「全球搖擺國家」能否形成未來多極化世界的協力廠商力量,是當前區域衝突、大國競爭加劇的大背景下,一個容易忽視但正在迅速增長的懸念。
「為何不向美國靠攏」:「全球搖擺國家」的「殊途同歸」
事實上,這些被德國馬歇爾基金會相提並論的六個「全球搖擺國家」,在很多方面截然不同,更談不上西方國家基於類似的經濟發展水準、政治制度、文化價值觀、軍事安全而結盟。
從經濟發展水準來說,除了沙特憑藉石油等豐富的自然資源成為高收入國家,巴西、印度、印尼、南非、土耳其都是中等收入的發展中國家,而且先後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泥潭。此外,這些國家的經濟發展模式與參與全球經濟貿易的方式也不盡相同。
就制度與文化價值觀而言,沙特是政教合一的伊斯蘭教君主制國家,甚至沒有世俗憲法與法律;印尼和土耳其雖然形式上實行共和制,但伊斯蘭教佔據絕對主導地位,近年來甚至有進一步「伊斯蘭化」的趨勢;作為世俗國家,巴西、印度和南非受到前殖民宗主國的影響,在政治制度和文化方面分別保留了葡萄牙和英國的元素,又與本土文化相融合,與前三國截然不同。
在傳統的外交關係方面,沙特、印尼、土耳其作為伊斯蘭合作組織成員,無疑是伊斯蘭世界的重要國家,但與此同時土耳其又是北約資深成員國,在安全上仍訴諸北約框架的合作與保障,印尼在政治經濟方面更加融入東盟的一體化進程(雅加達也是東盟秘書處所在地)。
印度和南非同為英聯邦的成員,可前者這些年在金磚國家舞台上反而與巴西有更多互動;事實上,印度、南非和巴西三國都積極參與本地區多邊外交機制,希望在地區發揮主導性作用。
然而「全球搖擺國家」能否真正成為新興力量,前提在於它們能否基於足夠的共同點或共識,在某種程度上形成合力。上述六國被德國馬歇爾基金會提及,不僅是因為它們持續增長的實力和影響力,也在於它們之間存在相應的共同點,成為六國在國際舞台上可能採取同樣行動的基礎。
為何這六國被選擇指定為「全球搖擺國家」?報告給出的五大原因其實也是它們的共同之處:同為二十國集團成員,具備成為地區強國的政治經濟分量,已經或將要承擔國際角色、提升本國影響力,國內選舉可能產生國際影響,彼此地理位置分散。
作為G20成員國,六國是公認的世界主要經濟體。毫無疑問,它們對世界經濟的影響,構成了其在國際舞台發揮更大作用、更加獨立自主的基礎。
沙特與石油輸出國組織的一舉一動牽動著國際石油市場的走向,現在更是歐洲越發重要的能源夥伴;印度、巴西、南非作為金磚國家成員和新興市場國家,對全球GDP貢獻超過10%;東盟有望成為全球第四大經濟體,其中作為東盟人口第一大國和第一大經濟體的印尼做出了重要貢獻;儘管財政赤字、通脹問題嚴峻,還遭到地震重創,土耳其的經濟體量仍不可小覷,是全球農產品、紡織品、汽車、交通運輸設備、建築材料、電子產品的重要生產國。
然而它們大都是發展中國家,同屬於南方世界,實現經濟高品質發展、改善民生依舊是其核心訴求。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六國顯然不會滿足於當前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而改革這一秩序,自然成為它們在國際舞台上更加積極行動、發出自身聲音的共同動力和願景。
這六國都是主要市場經濟體,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活動並發揮著更大作用,有些國家的國內制度也接近西方國家(尤其是保留了原殖民時期宗主國的元素),但正如亨廷頓在其《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的劃分,這六個國家被排除在西方文明之外,從文化到政治上都不被視為西方世界的成員。
這也恰好契合了六國在對外政策中的選擇。巴西把在拉美地區發揮主導作用和金磚國家組織作為其邁向世界大國的兩大抓手;土耳其在尋求北約框架內安全合作的同時,曾與俄羅斯保持軍火貿易往來,並和沙特積極競逐中東地區和伊斯蘭世界的主導話語權;作為聯合國認定的新晉世界人口第一大國,印度從尼赫魯時代開始便拒絕扮演「二流角色」,積極建構多邊大國關係,但拒絕成為任何一方的附庸……
如果按照報告中劃分的「美西方」和「中俄」陣營對立這一標準,這六國最大的共同點便是無意選邊站隊,不存在「非此即彼」,而是就事論事,基於本國利益選擇與不同大國打交道的方式。
「各不相同」又「殊途同歸」,德國馬歇爾基金會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特別在報告中說明為何在俄烏直接爆發戰事、土耳其作為北約成員國甚至是安全利益相關者的情況下,六國為何依舊「不向美國靠攏」。
2012-2023:壯大的「搖擺國家」,多極化世界的協力廠商力量?
德國馬歇爾基金會關注「全球搖擺國家」已有多年。早在2012年,該基金會便與另一家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聯合推出報告,第一次使用這一概念,列出了巴西、印度、印尼、土耳其四國,既表達了對這四國強化「當前國際秩序」的可能性,又提出了對四國搖擺至另一方的擔憂。
11年後,該基金會又將沙特和南非納入到「搖擺」陣營中,又暗示「不只六個」的可能性。該報告甚至煞有介事地指出,不少歐洲國家被印度、中國等也視為「搖擺國家」,因為它們在特定議題上也會限制自己參與某一陣營夥伴國家的行列中。報告字裡行間體現出對於西方國家要重視「搖擺國家」、加強合作的迫切期望。
十多年來國際社會(包括西方國家)越發重視「全球搖擺國家」,不僅在於此類國家的數量與硬實力的增長,更在於它們正在國際舞台積極承擔更多角色這一事實:在G20舞台上,六國積極參與全球最低企業稅率的談判;近兩年印尼和印度先後擔任G20輪值主席國;南非今年擔任金磚國家輪值主席國,將在八月開展金磚國家平台的主場外交;今年十月,巴西將擔任聯合國安理會主席、主持會議……
正如前文所述,不被視為西方世界成員,因此它們沒有必要與西方國家始終保持一致;對於發展和改善民生的需要,促使它們在更多外交場合發出自己的立場和聲音,選擇自己的外交道路,不僅要在具體事務中維護本國利益、更要從長遠上建立有利於自己的外部發展環境和良好國際秩序。
烏克蘭危機引發的大國對立背景下,這些國家的選擇便是這一邏輯的體現。從經濟層面來說,這些發展中國家不希望進一步孤立、得罪俄羅斯,導致能源價格進一步上漲、加重本國的通脹壓力與經濟貿易困境,尤其是烏克蘭危機發酵產生的糧食危機,對於印尼等東盟國家影響更直接。
對於南非和以巴西為代表的拉美國家而言,平衡的國際貿易對它們的發展至關重要。在目前敏感、對立的國際環境下,它們擔心與美國和西方結盟便意味着孤立、得罪中俄,不能承受現有外部環境出現任何負面變化,格外希望避免「在大國對立中站隊而遭到報復」。盧拉關於普京與澤連斯基應同等追責的言論,無視來訪的德國總理朔爾茨關於「支持烏克蘭的要求」,也有類似的考量。
更不用說印度有獨特的安全防衛利益訴求,在軍備貿易方面與俄羅斯關係密切,在「多中心(多極化)世界觀」方面與俄羅斯也有交集,希望自己的話語權能得到重視。處於目前複雜的國際變局之中,印度看重的無疑是外交上的更多選擇,而非簡單的「一邊倒」。
「搖擺」、「不選邊」是「全球搖擺國家」的關鍵字,但這種獨立自主的外交能否轉化為這些國家影響、改變國際格局的力量,是外界更加感興趣的話題。目前來看,這些國家雖然在特定的多邊框架機制中有交集與合作,但並沒有形成所謂獨立的政治組織或集團,自然也不存在外交協同行動的常態化。
與之相反,這些國家都是在涉及具體的雙邊或多邊議題時,根據本國實際的利益訴求就事論事、表達自己的態度和訴求,並做出相應的行動。在這一過程中,大國陣營、集團對抗的影響應當盡可能最小化。
印度這個擁有大國夢的國家便是典型:面對被西方視為「同一陣營」的中俄,印度一方面基於自身的亞太地緣戰略目標與美國、日本、澳洲組成四邊安全對話機制,另一方面對於俄羅斯武器的需要促使其在「反俄」問題上明顯與美西方不同調;就在德國馬歇爾基金會報告發佈的同時,中印兩國外長在上合組織外長會議期間舉行會談,中方表態支持印方履行輪值主席國職責、辦好上合峰會,雙方都表達了兩國關係重回正軌、通過協商尋求維護邊境地區和平穩定的願望。
對於本就不想陷入集團之爭的「搖擺國家」來說,或許這便是意義所在:它們不想加入任何大國集團,也不是要自行組建集團政治;然而隨着越來越多的國家發展壯大、並在客觀上成為不容忽視的「搖擺國家」,它們獨立、自主、務實、就事論事的外交風格,未必不能在更長遠的時間範圍內潛移默化地影響、改變冷戰思維與集團對抗的外交、博弈傳統。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們有望在客觀上推動世界繼續走向多極化、成為改變當前國際政治生態的另一種力量。
至少現在看來,美國和西方世界也無力阻止、壓制「全球搖擺國家」採取目前的做法,德國馬歇爾基金會通篇報告給出的建議,反而是提醒美西方要重視這些國家、想辦法與之保持良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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